青山不改

第19章


  “因为顾浪,是不是?”我发了狠,“若因着他是我爹,我认了,顾浪从前怎么对你的,你只管照做,”见他纹丝不动,咬牙再将剑捡起来塞在他手里,“右手是不是?断八脉也行,等这笔帐平了,再接着算其他的。”
  啪嗒一声,剑掉在地上。
  “都什么时辰了还闹腾?”
  我一腔火气怔在半空:“晏姑?”三两步过去细瞧,“晏姑!”
  老人家有些伛偻了,许是刚起来的缘故,眯着眼睛盯了我半晌:“是青山呀,”又颤巍巍过来拉过我上下打量,“怎么弄的,这一身伤。”
  我有些哽咽了:“把您吵醒了。”
  晏姑笑了,扯着我进屋,打水来替我洗了伤口,涂上金疮药:“如今都大姑娘了,自己多少也要上点心,万一这口子划在脸上,可就不好看了。”
  我听罢点点头,又挺诧异:“您知道我是女的?”问出来才觉得自己愣头极了,好歹跟这住了三年多,老人家怎会毫不知情呢。
  晏姑只笑道:“来了就好,”忽然转头向着窗户那边,“外头那个,也进来吧。”
  咿呀一声,柳迟推了门进来。
  屋里漫着淡淡的藿香味,晏姑依旧面容慈祥:“真是,到门口了也不晓得进来,干杵着喂蚊子。”老人家心细,进进出出地忙活,又煮了绿豆汤解暑气。
  许是方才这么一断,话也不知如何说起,又当着晏姑。柳迟坐在对面,一口一口喝得很慢,我也低下头只管拨弄勺子,绿豆煮得稀烂,咽下喉咙去,冰冰凉凉地发甜。
  收拾完碗筷已几近子时,因着另两间屋子未曾收拾,我们三人便一起睡了,晏姑在中间,我和柳迟挨着她一边一个。
  灭了松明,老人家摇着把大蒲扇扇风,一下,一下。
  柳迟忽然开口道:“晏姑,你还讲个故事吧。”
  晏姑笑:“多大了,还听?我都老糊涂了,该你给青山讲。”念叨几句,还是自己断断续续讲了起来,说的是书生渡河、屠户娶妻。
  其实晏姑已经很老了,声喉越发低沉,大概真的困了,没一会儿就只剩下轻微的鼾声,便是柳迟接过蒲扇接着说,又讲了一个观音娘娘的故事,讲到娘娘借着赠香油验试人心,度化一个纯良后生,这故事便到收梢了。
  屋里十分安静,只听见蒲扇扇风,一下,又一下,阵阵凉风拂来,裹挟着些许藿香。
  柳迟道:“母亲去得早,我小时也是跟晏姑住这个院子,就我们两个,好些年了。”
  “父亲从前冷落我母亲,也不很喜欢我,那时候不懂事,以为功夫练好了,自然讨得来他欢心,到处跟人瞎学瞎比,从来没服过输,后来他果然认真给我找了师父,只是再后来,右手便废了。”
  “杭州是个好地方,那阵子过得很开心,真的,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算了,没想到活得那么知足,跟你,你们大家一起,也想过再不回南京来了。”
  “柳是随了母亲姓,但秦家终归只我一个儿子,既然有法子撑住台面,我不能让父亲失望。”
  “后来知晓你身份,我本想也算了,也不知怎么跟你开口。”
  “对不起。”
  我在这边咬着被子没出声,一直听他把话全部讲完,没应个好或不好;他心中早自定了,纵使我答什么,甚至刨根问底,其实都已无所谓;可我希望那三个字,他别说了,真的。诚然我陆青山不是个长于缠人的,可倘若没有这一句,还可当他只是通通忘了,兴许哪天记起了还回得来,反正我自己脑子从来转不快,不一定要怎么怎么地,可话已出口,斩钉截铁,那连念想也别存着了。
  最后一句,隔了好一阵,是我没话找话,问他冷暖泉在哪里,还算平心静气的,他说:“在随意观边上那个湖尽头,挨着清凉山另一边,有一处泉眼。”顿了顿,“我从前听沐意说,冷暖泉水泡芙珠最好。”
  从前,确有过很多个从前,零零碎碎的,似曾相识的,可都断了散了,最终也没能连回一个圈儿去。
  后半夜还听见柳迟咳得厉害,许是着风了,捂着被子捱着嗓子地咳,声音沉闷得出奇。我也闭着眼睛没动弹,暗夜里只装睡去了。
  早上再醒来,他已走了。
  我决计回去,会剑自然是没法参加了,走前顺便替沐意做件好事。我别过晏姑,右腿还隐隐作痛,颠簸着出了含烟小筑,朝石林走,不妨半路冒出来个身姿曼妙的美人,阻了我去路。
  其实我不认得这人,却认得她这张面纱,露着半张粉雕玉琢的面孔。
  我说:“你有事么?”
  美人没吱声。
  我便有点不耐烦:“没事别挡着。”
  她于是移步让开,却还跟在我后面,一路不声不响,直走到冷暖泉。
  我也不理不睬,背对她拿竹筒装满泉水,心里终归不好受,瞪着眼睛只想她最好知趣点,起来发现那人居然还在:“你到底想干吗?”
  她嫣然一笑,伸手揭了自己面纱:“陆,青,山。”分毫不差地喊了我名字,倒弄得我一惊,伸手就去拔剑,不防那竹筒咕咚一声掉下去,随着水流漂远了。
  戏码
  二十三、
  美人另半边脸上赫然一道长疤:“我是宋绮罗。”
  我闻言收了手:“是你啊。”
  宋绮罗笑:“说来算是老相识,多年不见了。”
  我也干巴巴地随着她笑:“是是是。”心下奇怪当年那个精光水灵的小姑娘何以弄成这样,思前想后,念及自己年轻气盛之时,手脚也毛躁,曾经往这张脸上弹过一只糯米团子,但横竖那个玩意儿温软,总不至于留这样一道疤。
  正胡乱猜着,宋绮罗倒自己开口了:“这道疤,就是为秦暮留的。”
  我愣了一下:“哦。”不明白她何以冒出这么一句。
  她却又兀自换了话头道:“你们夜闯梁文瑞别庄的那回,怎么逃出来的,还记得么?”
  我想了想:“是我师兄他们去托了人……你怎么知道?”
  “托了苏浣是不是?可她到头来找了我,”宋绮罗咯咯地冷笑起来。“你不相信?还是忘了?就在春波弄,去苏州前,我们见过面的。”
  “春波弄,”我猛地想起来,那个年轻的苏掌柜,还有邻桌的一男一女……“那时候也是你?难不成你一直跟着我们!”
  “那回倒是碰巧了,可我认得出你们,”宋绮罗道,“那天我亲哥哥,要悄悄将我送给梁文瑞那个老贼,正好赶上你们夜闯别庄,想借刀杀人,却被阮霜挡了,之后才跟你们到苏州。”
  我说:“你亲哥哥不是那个……”
  “宋子靖,鼎鼎大名的才俊呀,同你们交过两次手呢,”她仍是笑,“只是我的好哥哥做事从来不择手段,既然一心要打莫愁谷的主意,又怎么会放过秦暮。”
  我心里一紧:“那么点晴楼那场火,也是你们放的?”
  “是我,在春波弄我便下了决心,不再听任家里摆布,这一刀划下去,彻底断了老贼的念头,”宋绮罗抿了嘴,一双大眼睛雾水迷蒙,“当时只有阮霜在,索性再走一步险棋,好让宋子靖死心,以为秦暮死了。”
  我听得有点糊涂:“什么意思?你不站你哥那边?”
  “卖亲妹妹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我还当他哥哥?”她冷笑,“那场火害他悠闲好几天呢,结果来个暗度陈仓,虞王世子回府,干瞪眼吧。”
  “你们……”当日惨淡光景历历在目,我一把揪住她衣领,“害死多少人!”
  “巴结梁太师,不如拉拢虞王爷,”宋绮罗一动不动地任我抓着,“原来宋观平便有这个算盘,当年秦暮销声匿迹,居然被我和阮霜找回来了,先斩后奏,也只能怪宋子靖大意。”
  我怒道:“你少拿你哥哥说事,不择手段,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也不怕报应!”
  “怎么你如今还成菩萨了?”宋绮罗拂开我手,“也不怕告诉你,秦暮肯定是要继承莫愁谷的,不论残了还是废了,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不管你们之前有什么搭介,他这条命从此便是我的,他这个人也是我的,你听懂了么?”
  什么残了废了,说的叫什么话,我气结:“他就是他,凭什么是你的?”
  柳迟也好,秦暮也罢,这妖婆都不能趾高气昂地说是她的,她的什么?!
  “你可知爹不疼娘不爱,肩上还得死扛着是什么滋味?哦对,我听说你陆青山有个好师父,还有八九个干哥哥?你大概是不知道的,怪不得呢,还有工夫慈悲为怀,”她还是笑笑,“那么你总该晓得秦暮如今的功夫,只不过是个虚壳子,全靠续玉散撑着,别这么瞪我,你可问问你好师父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不过这些要是让我父兄知道,秦暮恐怕只能做个闲散世子,莫愁谷得整个儿交到他人手里了,秦家可万万输不起。所以,”她不紧不慢将我双手拨开,“陆青山你想毁了他么?你大可以试试。”
  我毁他?忽然泄了气,自己涩涩地笑起来,怕是没有这个能耐。
  手按在剑鞘上,使不上一点力,我想起昨夜柳迟的话,想想自己曾经暗下的那些决心,哑然失笑:这件事情颠来倒去,竟还是一样的结局。火什么呢,各人都有自己的路,都这样的难做人,是他自己选的,再搅扰下去也不过自寻苦恼。
  宋绮罗还自以为是地在掰手指头:“秦暮在杭州统共才待多久?两年?三年?”
  非得变着法儿告诫我两遍,他老宋家果然净是些爱搅和的角色。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