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20 流言蜚语


结果当晚,殷子夜就病倒了。
    二月上旬,时值晚冬,严寒未过。殷子夜在床上昏迷了三天,齐牧便守了三天。
    陈大夫也没得出什么新鲜的结论,来来去去,无非是殷子夜底子本来就不好,抵抗力差,大冬天的,吹着冷风来回长途奔袭,军营条件更是恶劣,种种原因加诸起来,陈大夫说,等到回来才倒下,怕是已经憋足了劲了。
    齐牧正看着殷子夜苍白的睡脸出神,沈闻若来了。
    沈闻若第一日便来看过,后一直未听闻殷子夜醒来的消息,隔了一日,放心不下,又上门一趟。见到齐牧,沈闻若略行个礼,也走到殷子夜床边。
    两人均无言。好半日,才一同出了屋来。
    齐牧今日召集众人议会,取了安州,破了叛军,仍有诸多后继之事要料理。两人这会一起过去,时间差不多。
    “闻若,这次多亏有你保住了盈州城——”
    沈闻若忙道,“此乃闻若分内之责。”
    “想闻若一介儒士,却敢只身入敌营,此等气魄,很多武将都有所不及啊。”齐牧说到这,不由想起殷子夜对沈闻若的评价,凝重道,“闻若果为本侯的王佐之才。”
    沈闻若一愣,齐牧这句话,在他听来,总觉得不那么舒服——要说王佐之才,也该是天子的王佐之才。但齐牧很快又谈到了别的事,沈闻若也不好辩驳。
    两人一同前往殿堂的方向,忽然,齐牧在即将走出一个转角之处时刷地止住了脚步,沈闻若在他身旁跟着停下。
    有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齐牧所以在意,是听他们提到了殷子夜。
    “唉……”这是一道较为苍老的声音,“侯爷唯才是用,唯才是举,本非坏事,可是这个殷源,实在是……”这人想了半天,或许是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会儿,另一道年轻的声音接上了,“斯文败类!”
    “唉。”老人又叹了口气。
    “早就听说此人常好杯中之物,竟曾因宿醉而缺席侯爷的议会,狂妄至极。且平素乖张孤僻,甚少与人来往,我看这样的人,确也无人愿意与之深交!”年轻人忿忿道。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自古名士多有负俗之讥,暂且不论。然此人连最为根本的忠义都做不到,竟于临危之际在众目睽睽下独自寻路逃脱,这等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徒,何足以与其论天下?”
    “偏生侯爷对他信任有加,言听计从,连生活起居都关怀备至,我们这些部属,侯爷对谁那么上心过?就连功绩累累、以身涉险的沈暮怕也没这待遇。侯爷一世英明,怎么这次就跟中了邪似的?”
    “我看不止是侯爷,”又一道年轻人的声音响起,原来这一行有三个人,“沈暮、石川这些人都向侯爷大力举荐过殷源,这又怎么说呢?”
    “石川这人虽有智谋,然品行不端,跟那殷源一路货色,自然要护短了。”那个年轻人只说石川,却不谈沈闻若,实在是沈闻若人品与才干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石川也是齐牧的谋士团中较为重要的一位,然与殷子夜不过点头之交,见面最多便是齐牧召集众人议事之时。
    那年轻人继续说,“我看咱不如联合诸人,向侯爷——”
    “向本侯怎么?”齐牧一步跨出去,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三人都是一怔,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老者是陈放,两位年轻人分别为孔邦、王歌。
    沈闻若也跟了出来,向三人一一作揖道好,正想引开话题,齐牧强硬地打断道,“有什么话不妨趁现在说了,本侯还没听够呢。”
    谁都看得出齐牧此时脸色相当阴沉,濒临震怒边缘,刚才最为侃侃而谈的孔邦偏生不知死活,且待开口,沈闻若赶忙道,“三位都是有才之士,耿介之辈,然而此非直抒胸臆之地,三位还是先往正厅去罢。侯爷向来广开言路,纳谏如流,若是合情之语,明理之言,侯爷定当加以思量。”
    这话说得委婉得体,孔邦不得不住了嘴,三人向齐牧行过礼,继续往前走去了。
    “你为何让他们走?”齐牧冷声问道。
    “侯爷请息怒。”沈闻若道,“侯爷与他们置气又是何苦呢?”
    “那些话你就听得下去?”齐牧提高了音量,“子夜此番为了阻我退兵,全然不顾自己身体,差点连命都丢了,终平定安州,换来的却是一句‘贪生怕死,背信弃义’吗?!”
    沈闻若无言良久,叹息一声,“侯爷的心情,闻若明白。可侯爷请想一想,闻若适才之言,可有不实之处?”
    “……”
    那三人之中,陈放陈老先生博学多才,孔邦虽年纪不大,已有名士之誉,王歌也是个青年才俊,其实齐牧确有识人之明,能被他赏识的,才与德必备其中之一。
    “如若侯爷因言论不合而迁怒于部属,恐怕会寒了直谏之臣的心,从今往后,谁还愿在侯爷面前说真话呢?假意逢迎,阿谀谄媚,是侯爷想要的结果吗?”
    “……”
    “闻若初见子夜,便知他必非凡品,正因如此,子夜生性与别不同,不从俗流,更不在意外界的品评与目光,这种胸襟与境界,实乃凤毛麟角,世间罕有。子夜酒后常道,‘古来圣贤皆寂寞’,何尝不是此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闻若相信假以时日,他人会明白子夜的。”
    闻若话中之理不可否认,齐牧的怒意逐渐平静下来。
    “罢了。”齐牧摇摇头,“这事……别让子夜知道。”言毕,迈步而去。
    将将又养了半个月,殷子夜的病情才缓了过来,卧床许久,算是冬眠了。到了三月,陈大夫才许他多些下床走动。
    齐牧把殷子夜的住处迁到自己寝屋附近后,过来方便了许多,殷子夜一个月没去参加议会,却几乎每天都见得到齐牧。除了问询病情,齐牧也时常与他商谈最新的朝政与军情。殷子夜听多说少,而一旦开口,必言之有物。
    最令殷子夜倍感痛苦的,是齐牧总督促他喝药,殷子夜对谁都敢耍赖,唯独在齐牧面前不好过于造次。皱着眉头一口气喝完一碗汤药,又喝一口水漱口,抬眼就见齐牧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侯爷……?”
    齐牧回过神来,“啊?”
    殷子夜有点好笑,“侯爷近来总是盯着我看。子夜脸上长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齐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一脸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人还是那个人,有些东西却变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呢?
    齐牧回忆起过去两年多时光的点点滴滴,殷子夜一次又一次对他醍醐灌顶的建议,一次又一次在他面前醉意朦胧、快意言语,一次又一次……让他失了神,出了魂。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和所有英雄一样,都喜好美人。他的妻妾之中,除了正妻李氏长相不太过得去,其余的几位妾侍都是碧玉佳人。那些美,在他眼中,是一瞬的惊艳,令他想多看几眼,可以勾起天性的欲望,却无法盘桓在他心底最深处。
    而面前这个男子,肌肤白皙,面容清秀,不施粉黛,眉目自然……他怎么会施粉黛呢?他也是一个能够立功名、安社稷的堂堂君子啊。
    可他那双薄唇,那对明眸,那如薄翅一般上下扇动的修长的睫毛,在齐牧眼中,似有千般魅惑,万种风情。
    齐牧有点抓狂。
    这些,殷子夜都没有察觉,他只感到,近来齐牧有些奇怪。
    觉着齐牧奇怪的不止他一人,还有齐牧的枕边鸾凤们……准确地说,是三夫人舒氏。
    正妻李氏也好,其他小妾也罢,都习惯了齐牧的常年冷落,可舒氏不习惯。她当年因一段传奇际遇嫁入齐家后,一直颇有地位,齐牧平日最常去的,便是她的闺房。可现在,她已然记不起上一次与齐牧行夫妻之欢是什么时候了。
    齐牧正值壮年,就算政务再忙,总不至于直接禁欲。舒氏深知,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殷子夜的病好得差不多后,两人谈话的地点便逐渐由殷子夜的住处转到了齐牧的寝屋,有时叙到深夜,也是常有之事,对这一点,齐牧身边的下人与护卫都见怪不怪了。
    这一日,天朗气清,春风拂动,用过午膳后不久,齐牧和殷子夜如往常一般,在房中议事。
    窗外春se无边,看得殷子夜有些心神恍惚。
    “子夜想出去?”齐牧停下话题,问道。
    殷子夜转过脸来,摇了摇头,“没有。”
    这样的季节,果儿最是喜欢吧,曾经,放纸鹞是她每个春天最期待的事情。过几天买个纸鹞去送给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想着想着,殷子夜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却不知,他这一笑,令齐牧有点怔然。
    “如此好天气,不出去走走倒是浪费了。”齐牧努力甩去心中的杂思,站起身来。“子夜陪本侯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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