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之若饴

第33章


 
  
  都这种时候了,她竟然还在开玩笑。
  
  许明媚破涕为笑,边骂了句“整天没个正经”边递水给甘蓝漱口,又耐心地替她擦去嘴边污物,这才搀着她慢慢走出卫生间。
  
  化疗开始之后,甘蓝很少能在夜晚安眠。都说夜晚是人神经最为脆弱的时刻,却也是病痛最为猖獗的时刻,白天在各种药剂之下得以缓解的疼痛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卷土重来,肆无忌惮的攻城略地。为了不惊扰疲惫的父母,疼痛来临之际甘蓝总是假装熟睡,咬牙一声不吭的忍着身上的痛,实在痛不过了,她便钻进被子里,牙齿紧紧咬住枕罩的一角,一声不吭的掉眼泪。
  
  今晚,支走了父母,甘蓝觉得无比轻松,为这个终于不用再“熟睡”的夜晚。
  
  许明媚扶她走到走廊尽头,这里有把长椅,许明媚坐在上面,她便蜷着腿躺下,像只懒猫般将头枕在许明媚的腿上,透过墙壁上的窗,可以看到外面深蓝色的夜空。 
  
  午夜过后的医院阴森而寂寥,走廊里的灯关了一部分,亮着的几盏除了照明之外主要承担起了制造恐怖氛围的重任。甘蓝向许明媚保证,此刻走廊上看不见的“人”比她们看得见的人要多得多,许明媚瞅了眼空荡荡的走廊很不争气的咽了口吐沫,引得甘蓝一阵咯咯笑。夏夜开始变得凉爽,窗外的蝉鸣声依旧一阵接着一阵,月华如水,顺着小窗覆在二人身上,良久,许明媚听见甘蓝小声嘀咕了句:
  
  “学姐,我想放弃治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把拉起躺在自己腿上的甘蓝,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放弃治疗。”
  
  “你敢!” 
  
  许明媚蹭的站起身,她想如果此时坐在长椅上的不是这样一个瘦弱苍白的甘蓝,她一定会一巴掌扇过去,为她如此不负责任的一句话。
  
  “林珑,你有什么资格说放弃!”
  
  几秒钟前还温柔至极的许明媚如变了个人般眼露厉色:
  
  “你才25岁,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不是说想去世界各地看看吗,世界那么大你才去过几个地方?你不是说要找个只稀罕你的傻子养你一辈子吗,他人还没来你他妈舍得离开?就为了眼前这点疼你就说放弃,你对得起你自己吗?还有你爸你妈,就为了能照顾你让你早日好起来,老俩口没日没夜的守在医院里,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他俩想想吧!你要这样没了怎么对得起你父母!”
  
  许明媚的大嗓门惊动了值班的护士,年轻的小护士跑过来示意她小点儿声。许学姐的思路被打断,只能用鼻子出气,恶狠狠地盯着甘蓝。
  
  若是平日被许明媚这般训斥,甘蓝一定早就跳起来反攻了,可今天,她始终低垂着眼睑,平静地等许明媚把火气发泄完,这才慢慢起身,轻轻地拉过许的双手,
  
  “学姐,你错了,我不怕疼,也不怕死,我怕的是把大家都折腾累了、把整个家都折腾空了还免不了一死。你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当我躺在床上装睡的时候,我妈就坐在床边整宿整宿的掉眼泪,昨天我躺的乏了,想出去走走,结果看到我爸蹲在病房门口啃一个素包子,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养了我这么多年,可到现在还要为了我的病担惊受怕,想着法子省钱。
  
  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该放弃,可是学姐,我知道,这个病光靠化疗是好不了的,要进行骨髓移植,先不说找到合适的配型有多难,单说手术成功率,仅仅只有百分之三十。而手术要四十万,术后如果有排异反应再有个四五十万都不一定够,我爸妈当了一辈子教师,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不能因为一场连三分之一生还率都达不到的手术而让他们再欠一屁股债啊!
  
  我想过了,我亏欠的人太多,这场病或许就是老天对我的报应。欠我爸我妈的,我恐怕这辈子还不上了,只能尽量少拖累他们点儿,至于欠多多……和陈柏的,我不求他们能原谅我,只希望他们能早日忘记我吧。”
  
  甘蓝说得极其平静,显然同样的话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她选择用同一种语调,同一个姿态来将这些话从心中逼出来,想让听众知道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铁了心要这样做的,但她唯一的听众许明媚女士却很不配合的只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落寞、自责和绝望。
  
  医生说过,要想治愈甘蓝的病,医学手段固然重要,但病人自己的求生欲却更为重要。而如今面对一个已然将自己抛弃的甘蓝,许明媚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惧,比两次守在病房外等候化疗结果时的任何一次都更为强烈。 
  
  她想起了腰包里放着的小信封,这是今天来医院之前张风雷偷偷塞给她,让她一定要交给甘蓝的东西。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她清楚,所以她才犹豫了一整天要不要将信封交给甘蓝。可是现在,她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任何一个可能激发甘蓝求生欲的希望都会被她拿来当做救命稻草。 
  
  许明媚反握住甘蓝冰冷的双手,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因为之前的隐瞒和欺骗,陈柏会恨你?” 
  
  甘蓝无声点头。
  
  “那你记不记得从黎明岛带回来的那把钥匙,说是陈柏交给你的?” 
  
  甘蓝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光芒,像在沙漠中撞见绿洲的迷途者,她料想许学姐之后的话或许很重要,于是一言不发的望着她,等待下文。 
  
  许明媚轻叹口气,从腰包里掏出被折的仅有巴掌大小的信封,放在甘蓝手中,
  
  “军/方后来拿钥匙把陈柏留给你的东西带回来了。张主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它搞到了手,我想你看了之后可能会改变一些想法,收好,明天我来找你取。” 
  
  暗夜寂寂,甘蓝握着信封,仿佛又听到了黎明岛的涛声一遍遍回响在耳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在你身边
  
  清晨,帝都降下了立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带走了大半的暑气,也带走了这个不平静的夏天。 
  
  纵然在打开信封前甘蓝已做了无数种猜想,但当她看到信封里的东西时还是有一刹那的失神:两本护照、两张机票和一张折好的信纸。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许明媚拿错了东西。 
  
  带着疑问,她翻开护照,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是她自己的照片,另一本则是多多的,再仔细一看,两人的名字都用了英文,国籍填写的也是某欧洲国家,而签证页的首页上已然贴好了美国签证。甘蓝连忙拿过两张机票,果然,出票人的名字和护照上的一模一样,日期却是黎明岛围/捕当天。甘蓝立刻明白,陈柏给她和多多办了假护照,并用它置办好了去美国的机票。
  
  可是陈柏为什么要这样做?
  
  打开信纸,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 
  
  “甘蓝,想必护照和机票你已经看到了吧。明天上午九点三十五分有一架从黎明岛飞往纽约的航班,如果7点半我还没回来,那么你立刻带着多多去机场搭乘这趟航班,到了纽约会有人接应你。我国也好,N国也好,因为卷入K-5的利益纷争,或许在这两个国家你和多多都无法安生,而我在美国还有些朋友和资金,他们会帮助你们度过难关。
  
  原谅我擅自为你们做了这样的决定,我想你会理解我的,对吗?明日赴约,变数颇多,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麻烦你替我照顾好多多。我知道,有许多事你大概不方便告诉我,不过没关系,有你陪在身边的这段日子我和多多过得很开心,无论你是谁,感谢你来到我们身边,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有句话一直想问你,怕被你拒绝所以迟迟未开口,今天之后,怕是不问就再没有机会了:
  
  甘蓝,如果我能回来,我们一起看多多长大好不好?
  陈柏
  
  *年*月*日于黎明岛”
  
  信是用黑色钢笔写的,陈柏曾说过,他喜欢用钢笔写信时的感觉,一笔一画,力透纸背,而看信人如果有心,或许能读出他将心意贯注于笔尖时的诚挚。甘蓝读到了。像在悴不及防间被人攥到了手里,她的心猛然一疼,那些她强迫自己忘记的关于陈柏的画面如冲破堤坝的洪水,肆无忌惮地在她的脑海中蔓延。一幕幕,一出出,那些曾被她刻意忽略掉的含情的眼神与笑容在这样的回放中被无限放大。她将散落在病床上的机票和护照一样样收好,连同信纸一起紧紧的抱在怀里,良久,一声压抑的低泣从她佝偻的身躯里溢出,一声连着一声,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啕。
  
  甘蓝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多眼泪,竟可以哭的这样大声。
  
  她忽然明白,一直以来,她都是错的。
  
  她以为自己忘记的,其实只是被深藏了。
  
  她以为自己不曾动心,不过只是自欺欺人。
  
  她以为远离他是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但事实上,她始终只是在逃避,逃避自己的心,逃避陈柏的爱,逃避她心中的愧疚与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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