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秋

第14章


  但是,且慢。钱穆先生写了一本《刘向刘歆父子年谱》,没有想象力,没有激情,摆事实、讲道理,老吏断案,一板一眼,最终论定康有为、钱玄同两先生的大故事“其不可通者二十有八端”:原来刘歆并非超人,他的同代人也并非傻瓜,即使在两千年前,他也无法完成那超现实的壮举。
  ——很扫兴。康与钱在讲故事,这另一位钱先生偏要讲道理、讲常识,故事有审美价值,常识不那么激动人心,但幸亏常识能够捅破故事,我们脚下才有稳定的地面,于是,我现在还是写方块汉字,还在读《左传》、《毛诗》,中国人总算还有一个可以凭依的背景和来历。
  但问题仍在:秦汉书生为何热衷于制造伪经?莫非他们像如今的网上才子那般富于娱乐精神?
  我以为,原因就在秦始皇帝。这位被当今的中国人热情讴歌的大人物,功业之一就是焚书坑儒。不要以为皇上这么干仅仅是受不了七嘴八舌,始皇帝岂能和你们单位的小头头一个水平?大人物必有大志,始皇帝的大志是,他要抹去天下人的记忆,让时间、让一切从他开始、从大秦朝开始。他才是真的只手遮天,只可惜天不给他时间,否则这件大事他很可能就真的办成了,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就真的从秦朝开始,没有孔孟,没有老庄,没有《诗经》和《离骚》,一切都不曾有。
  劫后余生——余下了几个书生,他们在废墟上力图重拾记忆,重新让人们有一个过去。后人很难体会他们的艰难,那是在大火烧过、大风刮过之后,于灰烬中拣出几片残简,他们只能凭此去追索曾经存在的一切。
  这种时刻,你让他们怎么办?他们沉默,重新书写。
  对此,康和钱不能理解,我认为,他们二位比较理解始皇帝。但对那些沉默的书生们、那些伪经制造者,我怀有最深的敬意。
  ——一千个博尔赫斯也无从想象他们的绝望和他们不灭的信念。
  汉语中的梵音——《长阿含经》
  《长阿含经》为《四阿含》之一种。后秦弘始十四年至十五年(公元412-413年),由记宾(今阿富汗南部、克什米尔)僧人佛陀耶舍诵出,凉州僧人竺佛念译为汉文,道士道含笔录。
  2002年,在去云南中甸的飞机上,我读《长阿含》,见晚年的释迦牟尼为肉身所苦,他说:“吾患背痛”,他独自坐在一棵树下,这时,一个名叫波旬的妖魔蹦出来叫嚣:“佛意无欲,可般涅磐,今正是时,宜速灭度。”
  佛说:“止!止!波旬!佛自知时,是后三月,于本生处拘尸那竭娑罗园双树间,当取灭度。”于是,“魔即念:佛不虚言,今必灭度。欢喜踊跃,忽然不见。”
  ——我忽然觉得,此时的佛是软弱的,那是类似于受难的耶稣的软弱。释迦或者耶稣,宗教创立者包容和承担着人类的软弱。
  “止!止!波旬!”这是佛的声音吗?翻成现代汉语,那个名叫释迦的老人也许正说:“且慢,别急……”他的声音是慈祥的、宽容的、疲惫的?
  《四阿含》是声音的奇迹。佛陀入灭后,弟子迦叶在灵鹫山召集五百罗汉共同编订释迦训诲,编订的方式今日看来匪夷所思:先由侍佛二十五年的弟子阿难诵出释迦一段言行,迦叶提出质询,阿难答出相关的时间地点、前因后果,最后众人合诵,确认无争议、无讹误,遂定为一经,如此形成了汉语译文长逾百万言的《四阿含》。
  也就是说,整个过程不立文字,佛之言阿难听了,阿难之言众人诵之、传之,神圣的经文存于声音之中、口耳之间,存于记忆,存于心。
  ——文明的普遍趋向是对声音越来越不信任,声音是风,是水,是红尘,是身体,是人类生活中比较嘈杂、比较混乱的部分,是世俗和大众,相比之下,书写是浮出海面的礁石,它稳固、超越,更像“真理”。人类曾力图以字迹覆盖声音,黄仁宇写《万历十五年》,主要困难之一是听不到明朝的“声音”,他不知那时的人怎样说话,他意识到,落在书面上的一切已远离人的身体和人的心。
  然而,在文明的上游,几个人安详地发出声音,释迦、孔子、苏格拉底、耶稣,他们说出真理,他们坦然地以转瞬即逝的方式呈现永恒。他们何以如此?他们是绝对的天真还是绝对的悲凉?难道正是由于声音之脆弱、微渺,他们成为了人类的伟大导师?
  天花乱坠。读《长阿含》,遥想当日我佛说法,必是绚烂、壮美。即使是家常情景,只要释迦开口,你一定会目眩神移。如果释迦和耶稣坐在一起,耶稣就是个寡言的木匠,而孔子或苏格拉底则是简朴的夫子,释迦也许是其中最具神性光芒的一位,他曾是王子,他的声音中有浩大的富丽,是无穷无尽、汹涌澎湃的繁华。
  ——可以想象,一千几百年前的中国人将为之迷醉。两汉是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雄浑,然而单调,想起汉代、想起三国,你肯定不会想到“缤纷”、“丰饶”、“繁复”,佛经的传入不仅是宗教事件,还是一个审美事件,热带的思维、感性和想象如暖湿气流灌注我们的心灵。
  我一向认为印度人是最罗嗦、最烦琐的民族,多年前读佛经,总是惊叹于他们可以在一个点上纹丝不动而任由言语四外蔓延,他们是能指游戏的高手,他们要用八万四千只狗去追一只兔子,他们的耐心举世无双,你会感到,那经文无论是被书写还是被念诵,书写和念诵行为本身就是对“永恒”的模仿。
  《长阿含》是佛教原始经文,比较而言,它本色、质朴,但读它依然需要耐心。我在中甸读完了《长阿含》,但我一再自问,为什么读它?它对我有何意义?
  没什么意义。我不是佛教徒,我迷恋世间苦。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倾慕释迦庄严而安详的语调,那种梦幻气质,那种博尔赫斯式的玄思,当然,准确合理的说法是,博尔赫斯有释迦式的玄思。在《者尼沙经第四》中,关于“摩竭国人命终生处”,整个叙述隐含着令人晕眩的时间回环,你越往下看,越找不到逻辑上和时间上的起点和终点,一切都是在终结之处开始,或者说此时的一切都已经发生……
  但这终究是遥远的,与我无关。远处是大雨中的中甸草原,这里已经正式改名为“香格里拉”,一个西方人的梦境覆盖和篡改了这座高原古城。
  我听到一个长须飘拂的僧人正流水般咏唱,他的面容就像电视新闻里阿富汗群山间的老者,他的音调低沉悠长,让我想起印度电影里热烈的歌曲,我一直觉得印度的语言最具音乐性,在我的想象中,印度人说话就像唱歌一样。
  佛陀耶舍在背诵,他的声音通过另一个人变成另一种声音,第三个人让这声音落在纸面上。这个场面令人震撼,也令人惶惑。佛陀耶舍的声音是千年以前那个人或佛的回声吗?对此我们如何确证?而当这声音转为汉语、落为汉字时,什么留下了,什么消失了?留下的一切在什么程度和什么意义上改变了我们的语言?
  ——想想是有趣的,当我们使用“思维”、“觉悟”、“成就”、“欢喜”等等无数词语时,公元前六百年北印度的阳光、树叶上的露珠、吹拂衣带的风、一个人的微笑,也许一切都隐秘地存于我们的声音里……
  黑夜之书——《酉阳杂俎》
  我在谢弗的《撒马尔罕的金桃》中隐约看到《酉阳杂俎》,这部研究唐代外来文明的书灿烂、淫靡,书读完了,如夜宴散了,惨淡的白昼降临。
  (谁能把一部学术的书写得灿烂、淫靡?)
  《酉阳杂俎》散落在《撒马尔罕的金桃》的引文和脚注中,像一根细而长的金丝,在锦缎上闪烁不定。那时,在我的想象中,《酉阳杂俎》是一本秘密的书,它有一种魔鬼的性质,它无所不知,它收藏了所有黑暗、偏僻的知识。
  (我断定,王小波肯定读过《酉阳杂俎》,我甚至看见,在博尔赫斯的图书馆里,在月光伸不到的角落,也有一本《酉阳杂俎》。)
  后来我得到了这本书,但那是铅字横排本,一种大众的、工业的气息损伤了它的魔力,这不是魔鬼的书,而是公司职员或公务员的书。所以,我的梦想之一就是拥有一部明版的《酉阳杂俎》,借着昏黄的烛光读,同时风雨敲窗。
  (矫情而且腐朽。)
  于是,你就感到世界多么广大深微,风中有无数秘密的、神奇的消息在暗自流传,在人与物与天之间,什么事是曾经发生的?什么事是我们知道的或不知道的?
  比如,盐的知识:
  昆吾陆盐周十余里,无水,自生末盐,月满则如积雪,味甘;月亏则如薄霜,味苦;月尽则全尽。
  (我们在品尝月光吗?)
  比如,关于一种遥远的树:
  大食西南二千里有国,山谷间树枝上,化生人首,如花,不解语。人借问,笑而已,频笑辄落。
  (大食为古阿拉伯,西南两千里应是非洲,如花的脸挂满树梢,他们在银子一般的笑声中飘落。)
  比如,关于老虎的死亡:
  虎初死,记其头所藉处,候月黑夜掘之。深二尺当得物如琥珀,盖虎目光沦入地所为也。
  (老虎绝望的目光凝固为物质,金黄、透明。)
  ——所有诸如此类的知识都透露了世界的某种不为人知的本质,这种本质在此时已经消散。
  鲁迅读过《酉阳杂俎》,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此书“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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