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别样红

第6章


还有一义十分可能:雪芹的乳名也就真叫宝玉。
  "路谒北静王",小王初会宝玉,不就极口称赞:真个"如宝似玉"吗?此小说之巧笔乎?抑或微露之"天机"乎?读《红楼》,要有悟性,例证大都类此。
  宝玉有个亡兄,名唤贾珠,李纨之夫也,"珠""玉"正相排次雁行(正如贾琏原有兄名瑚,"瑚琏"相次,见于《论语》也)。
  奇怪的是,秦氏可卿之丧,却有二丫鬟报恩,一名宝珠,一名瑞珠--明犯西府少主人的名讳,这就太难讲了,因为那时候这是不容许的呀!由这一点看,秦氏的辈分恐怕不会真是贾蓉哥儿的媳妇。她是"宝瑞"的一颗掌上明珠。
  --"宝瑞"是谁?有无此人?姑不妄揣,但这"瑞"字是与"珍"字同辈,礼法上是不会将丫头们取名为"玉"字辈的。
  雪芹在全部书中肯用"宝"字以为名的,只有三个:宝玉、宝钗、宝琴;第四个属丫环的,则只有"宝珠"一例。
  当宝玉学禅时,黛玉曾诘问:你名叫宝玉,你有何贵,你有何坚?宝玉不能答,其实非不能答--我们也可以代答,其词曰:我之贵,贵在"天下无能第一,人间不肖无双",并无第二人可与我媲美;我之为坚,绝不去读八股文章,去和"禄蠹"为伍也。
  假宝玉不假,品质无愧真宝玉。
第21节:贾宝玉--新型"圣人"(上)(1)
  贾宝玉--新型"圣人"(上)
  很有些人看不上宝玉其人其事,批评说:一点儿"刚性"也没有,哪儿像个"男子汉"?我听了这类话,就替宝玉不平--是宝玉没"刚性",还是你根本看不懂《红楼梦》,难免"不通"之讥?
  宝玉没有"刚性"吗?"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之后,他丝毫没有"动摇"和愧悔--他的愧是难以"对得住"金钏,金钏为他一句戏言自寻了短见。他的愧是难"对"亡者之亲妹玉钏。他对"劝"他"以后你可都改了吧"的知者答言道:"你放心,我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甘心情愿……"听听这些语音:没有"刚性",说得出来吗?
  雪芹写出这样的少年人物,为之"字字看来皆是血",无怪乎新睿亲王淳颖题诗说他是"英雄血泪几难收"。"英雄"二字下得非同等闲,难道世上有"没有刚性的英雄"不成?讲得通吗?
  宝玉的"刚性",在于自有立足境--即今之所谓"原则性"。他并没有表露为"拧眉怒目",躁气十足;他听了不入耳的话,不便或不拟反驳时,总是以"不答"对之。要知道,不答是连"商量"的余地也无一丝毫,断然拒绝!这才是最大的"刚性"。如若不然,请教:怎样、什么,才叫"刚性"呢?
  刚性并非顽固不化,不通人情,不具人性。恰恰相反,情至真极,则化为一种"刚性"。别错拿粗野、蛮横、霸道、自大等等当作什么"刚性"和"男子汉"的"特征"--那岂不令宝玉笑煞气死?宝玉有两次"最没刚性"的表现:一次是在"太虚幻境",一次是梦入甄家花园。那文章可称妙绝人寰,绝倒了古今中外的知音者--
  第五回,当他进入"幻境",初遇警幻仙姑,交谈后,警幻唤其姊妹出来迎接贵客,房中果又走出几位仙子,一见宝玉,都怨谤警幻,说你原说绛珠当来,如何引这浊物污染了我们这女儿清净之境?宝玉听了这话,便觉自己污秽不堪,吓得欲退不能……那种"无地自容"的尴尬之心态,尽呈于目前。
  第二次梦入甄宝玉家,无独有偶,人家的丫环们不认得他,骂他是个"臭小厮",痛遭了一顿奚落。宝玉一生从未受人这般"待遇",也是狼狈不堪,无以自处!
  大约有些人对此就"抓"住证据了:确是天天甘受一群"毛丫头"们的气,一点儿"气性"也无!书里的傅家的两个婆子,看到宝玉的形影,就如此评论的。可是,那些以"大男子汉"自居的"看官"们,单单忘了宝玉的"另一面"--他和湘云最为亲厚(实在对黛玉远甚),但当湘云偶因劝他去会见贾雨村,学些"仕途经济"时,他立刻毫不客气地说:"姑娘,请别的姐妹屋里坐坐去--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并且批评说那是些"混账话"!
第22节:贾宝玉--新型"圣人"(上)(2)
  请问:这是不是"刚性"、"气性"、"原则性"?!难道我们要他对他诚敬怜爱的女儿们竟拧眉努目、吹胡瞪眼,充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一派凌人抬己的臭架子不成?
  我们应该"自我检讨",懂不懂"浊物"这个名词,是何内涵质素?别让自己陷入"大男子主义"的庸俗坑淖中去。
  窃以为,宝玉的两"面"不同表现,可以和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先后合参对看,岂不饶有意味可寻?似乎没有谁讥嘲鲁迅是"没有刚性"吧?鲁迅与宝玉,自不宜"硬"比"强"拉,这原不待说,但毕竟在"各有千秋"之中还不无"相通"之处--这恐怕也就是鲁迅对宝玉颇能理解,并大有赞赏之意了。这却是十分重要的一个中华文化和英雄人物的大课题,需要深研细究。鲁迅当时"千夫"纷纷"指"斥围攻,而宝玉恰好也是"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不是清清楚楚地令人憬然吗?
  然而那种"没有刚性"的论调至今有唱和者。这就表明: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是文化教养不同,各有其思维模式。不过,人又总有些"常识",不肯冒犯"常规"--比方,评论一下说鲁迅"没有刚性"、"哪里像个男子汉"……的高明者,大约是还不曾出现过吧?
  贾宝玉和鲁迅,都不是一下子、很容易、简单地可以认识的人物。如果只用"好"、"坏"、"善"、"恶"、"正"、"邪"等等传统道德观念和"定义"来对待他们,结果弄清楚、说明白的"批评者"是不会很多的。
  知人论世,谈何容易。研芹论《红》,又比知人论世"容易"多少?宝玉是个强者还是弱者?他对什么和顺、对什么刚硬,是有分际有原则的,雪芹笔下,是写得明了的,可惜,"接受美学"的关系,致使若干人看"反"了原意本旨。这当怨谁?如何解决?有待专家开方用药,非细故也。
第23节:贾宝玉--新型圣人(下)
  贾宝玉--新型圣人(下)
  如何称得一个"圣"字?在某一领域造诣至高至极者就有资格。例如王羲之为书圣,杜少陵为诗圣,断无第二人可夺其位置,即是真圣,即是实至名归,万人拜服,千古不易。依此而推,所以宝玉堪为"情圣"--正如雪芹堪称"稗圣"一般。
  宝玉是个情痴情种的最高代表。他的情,至大,至广,至诚,至切,至深,至厚,至痛,至真,至善,至美。这是一颗无可比喻的人类心田、心地、心境、心灵。
  他之所以不同于前圣旧圣而为"新圣"者,在于他的崭新的价值观已然超越了以往的社会人生的标准尺度,而达到了一个升华至美、至大无名的境界。
  我这样说,可信否?
  若嫌我人微言轻,就让我拉一位名贤来作证,即《红楼梦人物论赞》之作者涂瀛,其《贾宝玉赞》已给他定了位,赞曰:"贾宝玉,圣之情也。"这"圣"字是由他先定下的,非我妄拟阿谀之词也。宝玉是"圣"者,但又不同于孔子孟子、玉帝如来,他有自己的、即新的"教义"和留下的"经典",此经典即是《红楼梦》。
  《红楼梦》不是不讲"仁",不讲"德",而是更高层的真仁大德--他改用了一个"情"字来概括这部经典的胜义,所谓"大旨谈情"者是也。所以涂先生看清了,此真"圣之情者"--我以为,应该作"情之圣者",也无不可。当然,哪个是本,哪个是末,值得深入讨论。
  "情圣"之圣,是以情待所有之人,不分亲疏等级,包括"不情"者在内,同一博施溥化。此其一。其二是他将"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消极命题转化而为积极的,大约可试拟为"人有所欲,我施与人"吧。当然,在《红楼梦》中,这"人"应特释为"女儿"--雪芹用女儿作为"人"(真正的人)的代表,那是另有一层深义,--然而也正是新型圣人与旧圣前贤的不同之要点。
第24节:贾宝玉的别号
  贾宝玉的别号
  贾公子别号不少,诸如绛洞花王、混世魔王、遮天大王、富贵闲人、无事忙,还有自呼的"怡红院浊玉",回目中所称的"情哥哥",书文中的"多情公子"--可谓多矣。总列而观之,煞是有趣。
  有趣的是众义纷陈,各占一解。但其所以然者,是"反映"出这个少年的本性真情,志趣风格,抱负襟怀,是多么复杂地"统一"化为"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奇才和痴人。
  若逐一个别"注释"其本义实旨,不妨试作"解人",姑陈臆测--
  绛洞花王,王是主眼,或作"花主"者是个别版本讹字,务请改正--道光年间的王希廉不就自号"护花主人"吗?其实那思想庸俗得很,去宝玉十万八千里矣。
  花王的"王",不是称王称霸的帝王思想,是在某行某业中独有魁首之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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