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别样红

第8章


他憎恶功名利禄、八股文章,因为那"文"是假文,他渴慕真文真诗--这里可以拥有一些个性的自由。我以为,他身上拥有的气质与资本主义萌芽的东西并非一回事。
第28节:宝玉续《庄》(1)
  宝玉续《庄》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这段"续《庄》",真是全书中奇文之尤奇,异采之绝异!我此刻引录一遍,心里还是十分激动--思绪纷然,摘要粗记在此,与读者诸君"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第一是,此文袭、麝之箴劝,钗、黛之警教,深深打动了宝玉此时此境的情思紊乱、斟酌参详;因《庄子》一段话,获得了感悟而找到了一时的"出路"。这"出路"就是拿庄子教示去消除那种比较、计算之心,若把一切"盘算"之心泯灭,心无计较争执之思,则感到一切"放松",再无纠缠,豁然开朗,"得大自在"了。
  第二是,这儿头一遭儿雪芹向人透露了他对钗、黛二人的优长与他私衷深处的秘密:他认为,论姿容,钗比黛美,令人有了"恋爱"之心--这是别处不肯说的--别处总是说对宝钗是敬重,是钦佩,不敢亵渎;对黛玉呢,他首次表明:是喜爱她的才思,而非美容艳态。这一点,对理解《红楼梦》,就太重要了。
  第三是,钗、黛虽有不同,但都是可以令人迷眩缠陷的危害"天下"者,都须"戕"其姿而"灰"其窍,不然"天下"是不得安然的。注意,这只是讲他的一时之"悟",而并不是真的从此"改悔"--那就不会有《红楼梦》这部书了。
  第四是引出这一"悟",对象全由"钗玉花麝"这儿,说来说去,只不干涉湘云一字!
  为什么?为什么?
  请你解一解,思一思,找找自己的答案--这答案以前曾经念及悟及吗?这才是我此刻引录此一奇文的最大的目的。
第29节:宝玉续《庄》(2)
  --至此,聪明的读者至少也会有点儿明白了:原来,湘云是"另当别论"的。也就是说,宝玉与湘云的缘分、情分,都不与钗、黛等处于同一个"层次""等级"上;既非美貌一端,亦非才情兼擅--早已超越了这些"恋爱"的"标准"。
  如果读不懂这一关键之点,就必然要疑惑,以为我讲湘云在书中的重要性是什么"抬湘抑黛"的"偏见",因而为那林姑娘打抱不平,忿忿然,不知我这是怎么回事了。
  我谓湘云与宝玉的关系已然"超越"了钗、黛二人者,是说宝玉与钗、黛相见时早已与湘云相处很久了,缘分已定了。而钗、黛来时,宝玉与她们还要"从头"再讲十分"客气"式样的新的情缘,那深浅亲疏厚薄太不一样了,简直没法构成什么"比较",但这一切雪芹不写,书中无有,故一般人是悟不到的--原因在于这部书本来即与别的通常的小说大有差别,它有"书前书"和"书外书"--此即构成它所以成为"自传"性小说的重要标志与"体例",一般小说写法--"叙事法"是不能有这种现象的。讲《红楼》艺术,须先明此义。因此之故,也就连带悟知:什么叫做"识分定",什么叫做"情悟"。
  这段"续《庄》",在全书中可谓奇文中之大奇,也是雪芹逞才抒闷的一大得意之笔。最要看他对"钗黛花麝"等每个人的"特点评价"、"品格定位",有趣得很!他说钗属仙姿,黛唯灵窍;这一切,据脂批云,是继"禅悟"之后的"道悟",这儿他在群芳诸艳中对湘云是怎么样说的?最值得注目了:从第八回"金莺微露意"、"黛玉半含酸"起,焦点展开于钗、黛二人之间;到第二十回湘云一到,方才变为"三人行"了,但钗、湘绝无"矛盾""纷争"可言,还是黛之于湘,湘之于黛,虽不构成互"嫉",到底湘云之心不愉快了,让奶娘周嬷嬷收拾衣包要回家了!黛玉听她一口一个"爱哥哥",自然不无所感,书里虽无明文,但听湘云对黛玉的"评语",也就可见一斑了:"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说,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这弄到湘云与宝玉有了误会,是个"表面文章",内里自然是另有缘由了。
  却说"四个人难分难解"之际,就到了"梦兆绛芸轩"和"情悟梨香院"。这回书,暗定全书的大章法、总格局:黛、钗、湘的"三部曲"。
第30节:押韵就好(1)
  押韵就好
  宝玉和薛蟠,也是我所说的"大对称"章法中的一项对称法。你若只看到他们二人的差别,还是不能真正理解雪芹的笔意--要看到差别之外也有"知己"、"莫逆"之感,才算会读《红楼梦》。
  说到差别,不用多费"文章",只看两个人对待柳湘莲的心态和动态,就洞若观火了。湘莲何如人?一表人才,风流俊雅,多才多艺,能歌能舞--贵公子之中高品人物也。宝玉对他是爱重、倾慕、系念、怅望--不能多聚、多谈,恨自己不能像他那样可以做一名"儒侠"而遨游江海,同为少年英杰,一展才华抱负。
  薛蟠则不然,把柳公子错当成彼时人贱视侮辱的"戏子"。这并非"识力"问题,是精神世界的不同。
  宝玉与薛蟠交情不浅,并非由于姨亲之谊。他们的一切如此不同,并非"同气类"的"吾辈",可是倒很谈得来。薛蟠人称薛大傻子、阿呆、呆霸王……,他竟能"赏识"宝玉,一次薛呆兄得了四样难逢的珍品:暹猪、鱼、瓜、藕,专诚为宝玉设宴,说出了一句话:"……这四样东西难得。我想只有你配吃。"你看,这确是太看得起宝玉--口说不清,但心知其为人之不同凡品,固甚显然也。
  原来呆兄并不是一个"戏中小丑"或"反面人物"。那样看,就是不懂雪芹文心笔意了。因为"简单化"是无缘与雪芹"会心不远"的。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很多问题,其一是宝玉之人品性情,连薛蟠也是能"望风"而折服的。
  还是在筵席上要行酒令的又一回,大家推宝玉为"令官"。宝玉三句话不离本行,出题"女儿"令,分悲、愁、喜、乐四句,这一下子把薛大哥难住了,处境大窘。他说了头一句,众人笑得没法儿。于是说第二句,众人听了,说"更不通"!非要罚酒不可。
  这时宝玉却说了一句:"押韵就好。"须知:规矩是"酒令大如军令",都得服从。不通的酒令"通"过了,薛大哥得了令官的"仁"令,十分得意,心定知感。宝玉的四个字一句话,干净利落,指明若要对待薛公子的"诗才"另有标准。真是仁人之心,厚道之言,令人感动。
第31节:押韵就好(2)
  自然,必有评者说话了:这是玩笑场面上戏语,焉能当作庄言正论,并且从而品骘宝玉之为人?我却不这么想。我只觉得这是仁人之心怀,宽爱之言语,未可轻以"戏言"视之。
  当王夫人房内失窃,满园查"贼"之时,宝玉要代人认赃受过,是凤姐点破:宝玉搁不住两句好话,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
  这就一清二楚了:一片与人为善的慈心,不拘怎么都可以"过得去"。我以为,这就是大仁大勇,大慈大悲--这与学佛法无涉,大勇是当仁不让,无所避忌挂虑,亦即全部地为了别人,不管自己如何。这叫不知自私自利为何物,最高尚了。
  乘此之便,倒也不妨谈几句"押韵"的话题。在古印度佛经中,有一文体叫做"偈",从华语译本看,句子整齐,却不押韵--与中国诗不同格调,信尾异文化之产品也。在西方,有"自由诗",也无韵可押。近代华语文学,多学人家外邦,也不押韵,也无汉字固有、特有的节奏音律--却也自称之为"诗"。中国的戏文、鼓词、民间小曲,如不押韵,则中国人民群众爱听不爱听?这请专家回答。
  "押韵就好"!可知"韵"是个首要的大条件。《红楼梦》一部大书,不知"韵"为何事故,只有一个二小姐迎春说牙牌令时,接了一句"桃花带雨浓",与鸳鸯的"开题"全不相类,令人真是"失色",叫声"糟"!二小姐为何至此?实实莫名其妙。
  "反"过来,看看人家香菱吧。她把"韵部"记得那么清:她用"十四寒"作韵,而"闲"字是"十五删"呀!北方人,怕是看不懂这文章。普通话拼音,寒(hán)、删(shān),那尾音(古名韵母)同为一韵,而听起来"合辙押韵"。但在江南吴语,"寒"本音几乎有点儿像"何",而"删"又几乎像"筛"。请问:这怎怪古分二韵呢?难道"不科学"吗?学点儿华文汉字的音韵学,是个文化大事情,也有助于读懂《红楼》。
  这样说来,"押韵"也并非小事一段,是个大节目。中国的民间曲艺、鼓词小调,韵有"十三道大辙",故有"合辙押韵"的俗话。俗曲戏文,平仄格律可以通融,但不可无韵。重要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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