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尘埃我的一九三八年

第9章


钱是身外之物,只有感情才是终生之托。他们怎么就想不开呢!他们谁还会听我的?我干脆就闭着眼堵起耳朵,眼不见心不烦。好处他们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他们把我的生日作为由头,让全家在一起聚一聚。我知道他们不仅是为了我,但我高兴。我高兴看到他们还知道亲情。
我还是接着说春花,年轻时候的我。我那时为了把哥哥留在我的身边,可以说是算尽机关。我那时怎么会有了那么些坏心眼子?
在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在文化大革命中,激烈交锋着“血统论”和“出身论”两种论调。随着对我批判的深入,我的罪名也多了起来。从“淫妇”又成为“奸商”,从“奸商”发展为“欺骗党”。因为我掩盖了我生身父亲的真实身份。
我出身县城一个小商世家,祖辈几代都从事经商。我十岁那年,我父亲由于与别人合伙做军火生意分赃不均被出卖,被国民党抓进了监狱。母亲四处借债好容易把父亲买出来。父亲出来后就大病一场不治身亡,放高利贷着者整天就像鬼魂一样缠着痛苦不堪的母亲,母亲终于被他们缠走了,扔下我们姊妹三人。我们就成了债主抵债的物品了。我后来虽然就成了一个山里人,山里风情再淳朴深厚,也难以净化尽残留在我血脉里的奸商的血。我父亲与母亲为我辛勤耕耘时,不仅播种上了一个贪婪的小商人的种子,还沾染上了那个时代污浊的风气。
根据“血统论”,我身上流着奸商的血,自然就与生具有了奸商的奸诈,自然就衍生了我的那些行为。
我后来看《红楼梦》时,看到曹雪芹对王熙凤的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的评语,我想到用在我那时的身上最合适不过了。
说到《红楼梦》我还要说句感谢他老人家的话。要不是他老人家嘱咐许大将军要多读《红楼梦》这个消息传出来,很快在当时的党政干部中出现了读《红楼梦》的热潮。我可能到死也不知道《红楼梦》是楼还是梦。我当时也赶紧找来看这本书。读后感慨万千。春花那年由着自己性子,玩了那么些心机,结果又怎样?让彩凤临死也没有和钟情一生的我哥哥生活在一起,让憨厚善良的哥哥孤寡了一生也没个女人相伴。而我自己呢,不仅没有得到我想要的爱,还让我的心灵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我后悔那时自己的无知和任性。
事实上我是坚信“出身论”的,我自己就是很好的证明。我祖辈都是商人,我却成了党的一个干部,这不正说明社会对一个人的影响远远大于家庭的影响吗?只不过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我面对凶猛而来的运动开始有点惊慌失措,想到自己以前做过的那些事,也在某定程度上受了“血统论”的影响。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和遇罗克的《出身论》地挺身而出。我看着许多平民百姓的子女也成为风云一时的造反派人物。“老子英雄儿好汉”的谬论就不攻自破。他们许多造反派的老子不就是些平民百姓?什么时候当过英雄?
前些年,我从子孙那里又听到了一些“老子英雄儿好汉”“有个好脑子不如有个好老子”的论调。我常常纳闷,消失了多少年的“血统论”怎么又会在新的社会里死灰复燃了?那时刘教员还活着,没事还经常找我闲唠叨。但他也老了,我说,你老得就像这些造型树。他看着我孙子摆在客厅里的那一个个盆景。各式各样的树木躬着铁丝扭成麻花的腰,展示着伤疤结成的疙瘩。他就笑着说他们匍匐着的身子就像我弯曲的腰。
我和他说起这事来。他就说这都是社会留下的残毒。现在人的生活是富裕了,但物质发展的同时也会滋生腐败的社会现象。这是让一些腐败分子败坏了社会风气,影响了一些年轻人的思想。他是解放前的大学生,他说的话自然有科学道理,就像在大跃进中他说的“穷折腾”一样,同样正确。
我想用这些话教育我那些怨天尤人的子孙们。我有个孙女大学毕业后一直为没找到合适工作就在家里闲着,整天约着一些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吃喝玩乐,气得她的父母只知道整天唉声叹气。现在的年轻人个个都吃不得苦,还没有生活目标。她父母有时着急了就说她几句要上进的话。你说她说什么?没有好老子,你再上进管屁用?我气得闭上了眼,不再让我的老眼看着心烦。她竟到了我身边,亲热地搂着我干柴一样的身子,也不怕骨头戳伤了她的细皮嫩肉。要是我奶奶还当着官就好了,我也可以进机关工作了,就不用你们整天看着我不顺眼了。我本不想管他们的事了,还是忍不住说,人的前途都是自己干出来的,我就是在党的的教育下,从一个年幼无知的穷娃子一步步成为党的干部的。我就是当着官,我也不会用你们这些吊儿郎当的人。她轻蔑地说,奶奶,你们那是什么年代?
哥哥说他要到山外去趟。他说李家村的李宝宝被抓去修筑炮楼时,被鬼子用枪托子捣伤腰了,不知伤好了没有?他说他还听说大汉奸张步韵要逼娶城里“宏祥茂”百货店丁老板的女儿做八姨太,丁老板和女儿都坚决不同意。他说张步韵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小人。哥哥说他近来做了一些噩梦,预感到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我早早给哥哥做好了饭,在灰蒙的晨曦中幽怨地望着哥哥走远了。
李家庄的李宝宝我常听哥哥说起来。那是一家很好的人!他家在石窑埠东面的平原上。每次哥哥路过他家,他们就非把他拖进家里坐坐。女人快倒水,男人快把烟笸箩子拿出来,让哥哥抽烟。他的三个孩子都围过来,玩他带来的泥玩具。他们孩子的名字听起来很有趣。大宝、二宝、三宝,从大到小排下来。
哥哥说他常开他们的玩笑,说李宝宝你有了两个宝宝,还嫌宝少啊,干脆把你老婆美芳改成美宝算了。说得李宝宝嘿嘿笑。美芳就戳着李宝宝头皮笑骂着,全家让他弄乱了套,宝多的也不知叫的是哪个宝了。他们笑过之后,就说起过日子的事。李宝宝就开始“卟咂”着烟叹着气,感叹这个年头宝不宝的没意思,只要让全家老小别饿着肚子就足了。美芳也没完没了的诉起了苦水。她们那里不是过鬼子就是来汉奸来土匪,他们天天来搜刮。今天要人头税、地皮税,明天又是要过路费、治安费,后天不知又要弄出来个什么税来。反正穷人的日子没法过了。实在过不下去,就豁出一家老小几条命让他们折腾死算了。
李宝宝也说,这个世道穷人富人都没好日子过。没钱的饿肚子,有钱的也不安稳,整天忙着打发上门要钱要粮的官府、汉奸。张三来了,要银献银要粮献粮。李四来了,你还得献。一慢了,“不抗日”的帽子往你头上一扣,吃不了兜着走,又是抓又是抢。国共都忙于打仗,土匪更翻了天。他们四处抢夺、绑票。唉!反正,遇上这个乱社会,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城里“宏祥茂”百货店丁老板的是哥哥的老供货商了。几十年了,哥哥一直从他店里进货。哥哥提到那个丁老板就满脸的尊重。我听哥哥说的多了,我虽没见过丁老板,但我能够说出他的长相,说出一大筐喽他的好话。
丁老板五十岁出头,常穿一身灰色长布袍,长得又白又胖,光秃秃的大脑袋,被几根银灰色头发遮掩着。常让我想起我们村前那片西瓜地,我就和哥哥说,丁老板的头是不是就像大西瓜上遮盖着几根发黄的瓜秧子?哥哥就笑骂着我是个谗鬼,把人的脑袋都想成西瓜了。丁老板还戴着眼镜,眼镜片后面是一双笑眯眯的眼睛。精明、慈善的目光从镜片后散发到整个脸上,脸上整天带着温和的笑。
他的“宏布祥”就设在当时县城最繁华的东关大街上,那一条街共有二百多家店铺。他的店铺是最大的一家。光门头房就五间。一块黄铜制成的大匾,黄底黑字,悬挂门头正上方。后面是个大院落,分前后两院。前院有八间小房,四间是仓库,另两间是伙计们住的,其余两间是为来客人留宿预备的。前院和后院中间有个圆形的隔门。后院是九间大房,青砖青瓦,中间五间是正房,两头有挂耳,中间走廊有两根红漆明柱,每根明柱上下蹲一石鼓,木头椽子,镂窗,青砖地面。正房两侧各有两间侧房。他在县城的老母庙巷还有一处分店,各个乡镇还有他的代办点。
他不仅生意做得红火,人缘也很好,无论在官府还是同行中,威信很高,他还在商会挂了个董事的名分。他是出名的大善人,好救济穷人,无论逃荒的要饭的只要走到他门口,他都让伙计们迎进去,好生招待,临走时再捎上路上吃的。那年全县闹蝗灾,他一下子就捐出好几千银子救助灾民。哥哥一到他店,伙计们马上笑脸迎出来。遇到中午早就把饭备好了。有时天气不好,哥哥就在他家过夜。有时自己手头钱紧了,想少进点货,他知道了就说,这么远的路,来趟也不容易,能进多少进多少,钱不够先赊着。有时,丁老板还问哥哥山里的情况。还想让哥哥在山里设个个代销点。我很同意哥哥设一个,我没事就帮着卖货。不知为什么哥哥说看看再说。哥哥对丁老板说,他还是感到把货挨村挨户的送到家门口舒服。丁老板就说他是死脑筋,接着又拍着哥哥的脊背说他是老实人。
哥哥说丁老板有一个宝贝女儿,叫丁梦兰,人长的很漂亮。油黑的短发下是鹅蛋型白嫩的脸袋,明眸皓齿,神采飞扬。修长的身子,常穿一身当时最流行的学生服。蓝襟褂,黑裙子,平绒方口鞋,一双白色的长丝袜套在修长的腿上一直伸到腿膊盖以上,就像一棵出水的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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