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尘埃我的一九三八年

她还知书达理，多才多艺。在县城省立十三中读书时，是班里活跃的抗日分子，为了抗日，和同学们一起演出了话剧《一片爱国心》，当时轰动全城。她常和店里的伙计们和前来进货的一些客商，慷慨激昂地宣传着抗日。说什么“要不当亡国奴，就得团结起来和小日本战斗”，“只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人们才能安家乐业，建设国家，国家才能富强。国家富强了，人民的生活才能富裕”等进步言论。
哥哥那时对她讲的道理还不太懂，但他觉得很有道理，自从日本鬼子来了，社会确实越来越乱了，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哥哥进城走了，我的心也跟着他走了。
『5』第5章
后来哥哥能够毅然抛开他的亲人和家乡不辞而别参加了抗日队伍，与他这次进城有很大的关系。
哥哥走出山里的时候天刚放亮。走到石埠子街上时，太阳刚刚爬到树头。从我村到石埠子有近二十多里的山路。石埠子离东南方向的县城还有五十多里地的路程。
李家村今天是怎么了？大街上冷清清的怎么连个人影都没见？往常路边早站满了闲人。三个一堆，五个一撮，看着过往的行人，不时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没等他喊，也不等拨浪鼓子响，就会围上来一群大人小孩来。
他望着空寂的街道，感到很失落。
我的心情也随着失落起来。树上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叫着，我也懒得理它们。
哥哥当时想大喊一声或者猛烈地摇起拨浪鼓，想让这沉寂的村子有点生息。当他看到路边一个个家门都紧锁着，就懊恼起来，再没心绪了。这到底是怎么了？人都跑了哪里去了？他想到李宝宝家看看，顺便问问这是咋回事？他抬头看看日头底下焉萎萎的树叶，就没了精神。回来再说吧。就走出了村子。
村外的田野里也静悄悄的，除了憔悴瘦弱的庄稼混杂在荒草中有气无力地在风中摇摆着，再就是低飞在庄稼子上的家雀了，家雀也无精打采地飞落着。怎么好端端的庄稼都荒了，也没人管理？哥哥突然感到了一种空寂带来的恐怖，他想快走出这里。脚步却沉甸甸的，就像被粘稠的阳光粘在了土路上。
他连着经过了几个村庄，它们都像李家村一样空寂。忽然一种恐怖感向他袭来。这种感觉就像十几年前那场蝗灾后的感觉一样。这一带可是全县比较富裕的地方，全是平原。虽说这几年不太平安，张步韵、刁大奎、曹大虎他们几个比较强大的地方势力都在这里争夺地盘，经常打仗，可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冷过！
他不敢多想，就疾步向县城方向赶去。
到县城已近中午。城门口两个斜背着枪的伪军拦住了他。先是翻了翻货箱，又搜着他身子，多亏他把钱早藏在鞋底下了。她妈的，又是个穷鬼，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伪军踢了他一脚。骂咧咧地让他下次别忘了给他们带两包香烟来，不然就对哥哥不客气！
我听到哥哥心里骂着他们。就你们这些忘祖忘宗的狗汉奸，还想抽烟，就是吃屎，爷也懒得理你们。
骂的好！要是我我就煽他们两个耳光子。我抬头望了望树上的乌鸦，想让乌鸦去惩罚他们一顿。乌鸦只会“哇哇”乱叫。我就想要是能够和山里的狗熊交上朋友就好了。我平时就怕狗熊，但此时我感到只有狗熊才能咬死豺狼一样的鬼子汉奸。
城里比哥哥走过的乡下倒还多了几分热闹，行人急溜溜地朝家里走着。人来人往的东关大街也空落下来，只有几个行人懒洋洋地晃在阳光里。店铺有的干脆关了门。即便店门开着的店铺里也是冷清清的。从门口望进去，坐在柜台后的伙计们也是提不起精神，他们望一眼门外，就无力地坐下了。哪有这样开店铺的？都懒洋洋象没吃饱饭似的。哥哥想着。还是人家丁老板是个真正做生意的。不等你走到他的店门口，他们的伙计们就亲热地站在门口老远和你打招呼了。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他看着这些懒散的生意人竟生起气来。他想快一点赶到“宏祥茂”。似乎只有到了那里，一路上低落的情绪才会好起来。
他每次到“宏祥茂”，都要先望望店铺门口正上方的那块黄铜大匾。那大匾散发出的黄灿灿的光彩就像朝阳放射出的蓬勃的光辉，生动，炫目，让他有种神圣感。有次店里的伙计就和他开玩笑说，货郎子你这么喜欢着块匾，就让俺老板挂在你家里块，让你天天守着看着。哥哥说那还成，这是丁老板的招牌。话传到丁老板耳朵里，丁老板就说这是人家货郎子心里装着咱这个店铺。
怎么那块匾不见了，换成了一块大红色的木头匾？木匾上的红漆被连绵的秋雨浸泡得就要淌下来。“就像人身上流出的血”，哥哥脑海里忽然蹦出了这么个古怪的念头。
原来的那块匾，上面的几个大黑字都是鼓出来的，就像男人胸前隆起的肌肉，让人感到雄劲有力。这块匾上的几个黑字是写上去的，就像女人平瘪的胸脯，没一点感觉。哥哥当时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文字表达的这么文雅。
一个人从店铺里走出来朝着哥哥斜视了几眼，就嚷嚷着，看什么看什么？这么一块匾有什么好看的？走走，不要在这里挡道！这人哥哥不认识，一看他这样的态度心里就生气。哥哥还是忍着说找丁老板。那人说他们老板姓张，没听说过什么丁老板。
那人正要朝店里走，忽然又转过身来说，以前的这个店铺好像是个姓丁的开的。不过那人一个月以前就死了。
死了？哥哥大吃一惊。这个人是不是想混了。他想再仔细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人已经走进了店铺，对着店里的伙计们指着他不知说了什么？那些人就笑起来。
哥哥呆呆地望着眼前曾经那么亲切熟悉的店铺，和从店铺后面枝叶层中隐约露出的后院里的房屋。忽然感到眼前的一切变得陌生陈旧起来。
一定要打听到丁老板的下落。哥哥执拗地想着。他想到了老母庙巷的丁老板的另一个分店。那里他去过，分店的刘掌柜，他也熟悉。他也忘刚才的沮丧，就急匆匆朝那里奔去。
老母庙巷在县城的西关大街，是个老居民区。这里别看地方小，就一条不宽的老母庙巷连着几条通往居户的小胡同。这里可是县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小巷两旁排集着大大小小的几十家店铺。有百货店，有理发店，有裁缝店，有旅馆饭店等。有的店铺是两层楼，个别的还是三层楼。底下一层是店铺的门面房。二楼、三楼就是用来住宿、娱乐的了。有说书的，有唱戏的，还有吃喝玩乐的。这时，虽然还没到晚上，从楼上阳台上开始伸出一张张粉脸，撩拨着小巷里走路的行人。行人抬着头望着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就喊着一些肉麻的话，楼上就传来一阵阵放浪的笑声。店铺门口还有一些摆摊相面算卦的、修鞋的，还有弯腰要饭的。一条小街被各色各样的人塞得鼓囊囊的。
刘掌柜看到了我哥哥，急忙从店里迎出来。哎呀，大兄弟啊！这么长时间不见了。这些日子我和伙计还念叨着你。这个世道这么乱，别再出什么茬子。我哥哥就让他先说说丁老板是怎么一回事？刘掌柜听了，笑着的脸马上沉了下来，就把哥哥拖进屋里去说。
刘掌柜说，张步韵多次让人抬着彩礼来提亲，都让丁老板婉言谢绝了。张步韵气得一拍匣子枪竟扬言说，只要他看上的女人还没有一个敢说个不字的。丁老板别看平时对人那么和气。这次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就对前来提亲的人回去对张步韵说，张步韵他算什么东西？再厉害也是日本人面前的一条狗。我的女儿就是嫁给要饭的，也不嫁他这个汉奸！你说这话传到张步韵耳朵里去，他会咽下这口气？他就到日本人面前诬告丁老板私通八路偷卖布料。日本人当天就把他抓进了监狱。为了救丁老板，梦兰这孩子心气再高也不成了。在全家人劝说下就答应嫁给了张步韵。人嫁过去了，张步韵还不舍弃，又派人传话说日本人还让拿出一万两银元的保释金，不然，皇军就以通匪罪论处。这下全家更急了，没办法就把“宏祥茂”给顶上了。唉！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啊！
哥哥又问着后来的事。张老板说，后来丁老板被放出来了，已经被折腾的遍体鳞伤。当他听说自己闺女成了汉奸的太太，并且自己经营了半辈子的店铺也没了，就一气不起，没到一个月就归西了。
这些王八羔子汉奸，个个该杀！哥哥大骂起来。我第一次见哥哥这么激动这么粗野。
我哥哥又问丁老板家人的情况。丁老板的老婆为了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就带着全家人回乡下去了。丁小姐她倒是活得很滋润，听说张步韵特别宠爱她。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如果能够把星星月亮摘下来，他也会给她摘。她倒还经常过来关照这个店铺。不过她现在变了，变得也不象个中国人似的，满嘴吃喝穿，再也听不到她抗日救亡的慷慨陈词了。刘掌柜感叹着，人说变就变了。
我一直没听到哥哥说话，我听到了他恨得在叫，拳头握的“嘎嘣嘎嘣”响。
刘掌柜让我哥哥晚上先找个地方住下，别急着赶回去了，天黑，路上乱。他说先把哥哥要的货今晚备齐了，一早再出城。
他又说，他就不给哥哥安排住宿了，现在不比从前了，他和伙计们都是赁房子住。他似乎过意不去，又让我哥哥跟着他在一张床上挤挤将就一晚上。
哥哥说不用了，就从店里走出来。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小街上人来人往，尘沸色扬，十分热闹。他感到很累，不光是身子累，心里更累。一天的经历让他脑子里反不过乏来，他想找个地方静静地想想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