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尘埃我的一九三八年

第16章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批斗声里,在一次比一次更加残酷的精神和肉体的摧残下,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哥哥我深爱着的哥哥能够来救我。当漫长的时光过去半个月时,我还没等到哥哥任何的音信。我想到在批斗我的日子里,我的许多忠诚的下属,包括我的亲戚朋友都成了我的敌人,都在编造一些莫须有的罪证攻击着我。我忽然感到了人世炎凉、情感冷酷。我对生活池底绝望了,我想到了死,只有死才是我唯一的解脱方式。我虽然绝望,但我对死的方式却很注重。现在死的方式就是撞墙而死或者上吊而死。我不想撞墙而死,那样脑袋就会像被抢弹击中一样,脑浆崩裂、鲜血四溅。我不怕血,但又不愿看到在我心目中还是那么美好的年代,溅污上我的血。上吊而死,这也许是最温暖最平和的选择。当我解下腰带尝试着套在脖子上,寻找着屋棚可以用来吊挂我这具残破躯体的时候,我想到了我死去的战友,我也想到了彩凤被刀光削去头颅的那一刻。人,活着很难。死,就是一念之间。
死,对于我来说并没什么,唯一让我死不瞑目的是我的哥哥。曾经那宽厚善良的哥哥他怎么也变得这么冷酷?抛开我对他刻骨铭心的爱不说,他就不念及一点兄妹之情吗?哥哥,我恨你,我到了地狱也很你。
当我在仇恨的呐喊中,把脖子挂在了死神的绳套上,正要说声,我走了!哥哥突然破门而入,抱住了我。这是在做梦吧!是哥哥。我感受到了他熟悉的气息,我触摸到宽厚有力的双手。我大叫一声,哥哥,扑在他的怀里。积攒在心里十几年的委屈顷刻之间突然爆发,就像决闸的洪流狂涌而出。我感到了哥哥紧紧搂抱着我,还用手给我擦拭着泪水,就像用舌头轻轻添抚着我的伤口。
哥哥让我快走。他说让他的秘书小王把我送回山里老家去。他已经他和老家的人打了招呼,一定要好好保护我。我说我的工作怎么办?哥哥说现在还谈什么工作。全国党政机关都被造反派冲击了。这个运动的目的就是不破不立,打到当权派,让造反派上台。我问他怎么办?哥哥苦涩一笑,我就不用你担心了,只要你平安活着,我就放心了。我似乎预感到这也许就是永别。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哥哥说啊!
哥哥感受到了。他紧紧攥着我的双肩,眼里也含着泪花。春花,不要说了,等过去了这个运动再说。你想说的话哥哥心里都知道。
秘书小王在护送我的路上对我说,李书记也受到了冲击,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的。我紧紧握着小王的手,近似哀求地让他一定保护好哥哥。小王为难地说,现在这个势头,谁也很难保护谁了,一切权利机关都瘫痪了。不过,我会尽力保护李书记的。
哥哥真的知道我要说什么吗?我已经不能再问他了,只有每次到他坟地的时候我默默对着地下问。
我走的第三天,哥哥就被我前夫带领的造反派抓起来了。最先的罪名就是“纵容阶级敌人,对抗文化大革命”。接着他的秘书小王自杀。小王的自杀并不能阻止对哥哥迫害的升级。很快各种各样的罪名就编造出来了。“改名换姓,欺骗组织”,“道德败坏,专搞破鞋”,就连哥哥一直不结婚也成了“心怀鬼胎,妄想投敌”。投敌就是逃往台湾的国民党。在那个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望风扑影、发泄私愤的年代,这些早已是司空见怪、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造反派到山里抓了我几次,都让山里乡亲赶了出来。我在乡亲的保护下才躲过了人生一劫。我又一次从内心感激着我的乡亲我的亲人们。在我的人生岁月里,每当我沉浮、痛苦、绝望时,他们都会给予我无私的支持、鼓励、帮助。
哥哥不久落水而亡。他就死在县委大院前面水池子里的那汪池水里。他们说哥哥是畏罪自杀。我忘恩负义的前夫连他的灵魂都不放过,抛尸大街,说这就是反革命的下场。他还在发泄着他被哥哥撤职查办时的仇恨。
我好容易托人把哥哥的遗物找到了,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了。哥哥革命了这么多年,留下的只有一个布包,还是彩凤给他包那双布鞋用的。已经洒满岁月灰尘的棉布包上,那对鸳鸯还是那么生动痴情。包里还有两双布鞋,一是彩凤做的,另一双就是我和彩凤赌气时给他做的那双,还有几本他老人家的选集。
对于哥哥是否自杀这件事,一九八零年政府给被迫害的老革命干部落实政策时,我还找过相关主管部门专门调查过此事。因查无证,他的悼词中还是写到:因不堪羞辱而死。只是没有再提自杀二字。我相信哥哥他不会选择自杀的。他是个性情温和、意志坚强的人。
『9』第9章
我十几年没有找到哥哥之谜,还是哥哥死后,枣花告诉我的。原来他们都在故意不让我找到他。
我离开村子没多久,哥哥就趁部队开往胶东的机会,顺便回家看了看亲人,主要还是不放心我。当他知道我到南山根据地找他去了,他就通过战友打听到我。他听说我也参加革命了,才放了心。大嫂她们告诉了彩凤拒绝嫁给他的原因,哥哥听了后,只是沉默着,说了声“春花这个孩子”。那时全家还是让哥哥去找彩凤,哥哥说,等抗战胜利后再说吧。哥哥知道彩凤被鬼子杀害的消息还是一九四四年,他和他的部队参加解放莒县战役时,路过家乡时听说的。听枣花说,哥哥独自在凤凰村那片废墟旁坐了一天。哥哥临走,一个劲地嘱咐着家里人,每逢彩凤的祭日不要忘了替他在她坟上烧刀纸。彩凤一生太委屈了!他说着就呜咽起来。枣花说,她很少看到哥哥一个大男人这么伤心过。大嫂劝着他,人死了不能复活,就忘了彩凤吧。再说春花这孩子心里一直想着你,这些年一直在找着你,你还是去找她吧。哥哥当时点了点头。他回到部队就把名字改成了葆筹,发誓一定要给彩凤报仇。至于为什么把性也改了?枣花说他可能不想让我找到。哥哥后来为什么没有找我?全家人都不知道,只有哥哥心里知道。但他已经躺在地下,已经不能开口和我说了。枣花和春草都说,哥哥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也相信我善良的哥哥啊!这样做一定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的好哥哥,你想为我好,其实是害了我啊!
我独自躺在屋子里三天了,三天滴水未沾了。各种哀怨思念象团雾塞在我心里,把我肚子撑满了,什么东西都没地方放了。我的子孙被我吓得忙着过来伺候,还请来了医生。我挥挥手让他们出去,我一句话也没对他们说。看着他们唯唯诺诺地散出去,我又闭上了眼。我的心思还留在哥哥那里,还留在山里,我的回忆还在继续。
关于彩凤的死,我一直不愿提到。一提到这事,我就颤栗,就象锥子在扎着我的心,生疼啊!但我却没办法不去想它。那浓烈的血腥味散发在空气里一直弥漫着我的情感和思念,整整六十七年了。
只要我还能活着,我就一天也不会忘记。我还让我的子孙后代不要忘记。那是一桩历史的血债。我们不需要他们偿还,但我们必须要记住,也让他们记住。在一九四二年的秋天,惨无人道的鬼子在凤凰庄制造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惨案。
多么美的山村,多么善良的人们,就在顷刻之间血流成河、村毁人亡了。
全村四五十口子人只活下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樱子。她成了唯一亲眼目睹那场屠杀的见证人。樱子现在也成为一位老人了。她一直守着那个已经作为抗日纪念馆的废墟,她一直在那里天天和人们讲述着那段历史。
一九四二年是日本鬼子最凶残的年代。对抗日根据地实行了丧尽天良的“三光”政策。我们八路军为了保存革命力量,同时扩大根据地。就决定在山区开展对敌斗争。我受上级的委派和几个同志回到了我的家乡凤凰山一带,开展抗日斗争。刘教员就是我们其中的一个。
我是怀着对亲人的怨恨离开家乡的,一直没有再回过养育我六年的家乡。离开亲人这几年里,在战火的洗礼下,我已经成熟,我对亲人的怨恨早已在战火中变成了对敌人的仇恨和对亲人的思念。当我回到家乡时,一种内心的愧疚还让我难以面对亲人。是彩凤让我从这种情里绪解脱出来。
彩凤见了我高兴地抱着我,左看右看。我说彩凤姐你把人家看羞了。她说没想到几年不见我成了一个革命大姑娘了。她非让我住到她家,又是包水饺又是给我洗衣服。她说,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就把我当作你的亲姐姐好了。我很内疚地对她说,彩凤姐,我对不住你,我那时的无知伤害了你。你不记恨我吗?彩凤姐生气地说,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再说那时我真心实意地想。。。。。
本来我们都回避着提到哥哥,最后还是提到了他。彩凤姐,我辜负了你的重托,我还没有找到哥哥。彩凤沉默了一会说,没事,不用担心他,你早晚会找到他的。但我看得出她还在想着我哥哥在担心着我哥哥,这是她忧郁和迷乱的眼神告诉我的。她意识到了我对她的注视,就忙问我回去看大嫂她们没有?我嗫嘘着说,我怕大嫂她们不愿见到我。
彩凤说,你又说疯话了吧?你不知道大嫂她们有多么想你。你偷偷一走可把大嫂急晕了。她把媳妇们儿子们好骂一顿。说要是春花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我前些日子回娘家时看过大嫂,大嫂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她一个劲地经常念叨着你和你哥哥。她说她死不怕,就怕闭眼时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好了,再一天我陪着你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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