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15章


    王小山惊讶地指着他们,大笑起来,然后热络地跟他们说起话来,没有介绍我,也似乎浑然忘了我的存在。
    听他们谈的都是案子的事情,看来都是他的同事,白天刚分别,晚上又巧遇。讲了一会儿话,女警官看我傻乎乎地站在一边,就问王小山:“哟,这位是……你的女朋友吧?”
    王小山顿时像被点中穴道似的,看也不向我这里看一眼,僵硬着脖子摆手道:“不不,没有,哪有。”
    “那我先走了,不耽误你们说话了。”我斯文地向他们道别,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很陌生。握着挎包的带子,迈开大步向酒店的玻璃门走去。夜雨来袭,门里辉煌的灯光映着门外的雨影湍急,很多人在等出租车,排成长队。一辆车也没有,门童打着伞在街上徘徊。
    我没有停步,埋头冲进了大雨里。
    W,我在等你阻止我。
    三
    三十五号病人的自杀,让“爱得康”的实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也让帕罗药业陷入了沸沸扬扬的“自杀门”。
    从六月十五日到十八日,周末前短短四个工作日里,华行大厦大堂旋转门的紫铜门轴都磨小了一轮,记者循着小道消息纷至沓来。市场部不得不调拨一组人员专门接待,卢天岚指示,不到万不得已,抵死不认。
    任锦然与苏亚不同,她父母离异,父亲自她幼年起就不知所踪,二〇〇六年母亲也心脏病发去世。苏怀远和齐秀珍会为了苏亚的死四处求告,诉诸法律,却没有人会为任锦然的死揪住帕罗药业纠缠不休。所以,任锦然的死,作为实验中第二个以相同方法自杀的病患,虽然在事实上对帕罗药业更有杀伤力,其实可以等于是透明的——如果这些内部消息不被故意泄露出去的话。
    除了如飞虻般聚集的记者,无涯网也推出了详尽的“帕罗药业新药实验自杀门”的专题,六月十五日上午,我就在网上见到了这个页面。
    泄露者肯定不是警方。
    从卢天岚极为恼怒却并不追查的态度中,我猜到了一个人。六月一日下午,瑞安医院门诊大楼十七楼临床药理中心主任办公室里,徐晨再三提议卢天岚停止实验,并且对于卢天岚的坚持甚为不快。他曾经说:“你听不进这些话,没关系,我在这里跟你打个赌好了,按我的经验,这种事情还只是一个开始,一个组里有人自杀,会传染的,你信不信?”
    他貌似赢了,不过他没有来找卢天岚领取赌注,而是故意放出小道消息,让帕罗药业不得不在舆论压力下中断实验,这样,他也就不用卷入这桩麻烦了。
    卢天岚跟我们几乎是一天一会。
    “调查有什么进展吗?”“你们有什么新的思路?”“下个月开庭,你们有多少胜算的把握?”她提的问题无非这么几个。
    开庭的时候推迟了,对方似乎认为任锦然死亡的消息对他们非常有利,要求再给他们一段时间确认新发现的证据。在目前的形式下,对帕罗药业而言,当然是越拖越凶险。任锦然是三十五号,这个事实能否认多久?临床药理中心主任急于推卸责任,媒体和公众不断给予压力,内外夹攻之下,“爱得康”的实验又能硬着头皮进行多久?
    对于卢天岚的问题,何樱识相地暂时撇开闺密的身份,正襟危坐翻开笔记本,从头到尾把五月二十五日以来的进展重新说了一遍。因为如果从六月十四日开始讲,就没进展,只剩被动了。
    卢天岚每次都拧着笔帽,颇给面子地听完。“嗯,行了,你让孟雨再核实一下实验数据,明天到总部来找我一次。”她总是这么关照何樱,似乎把刚才对法务部寄予的希望转到研究中心了。
    参与“爱得康”的有效样本数有所变化,或者说,正不明所以地以一种死亡的方式在减少。除去这些情况不明的样本,实验数据依然不妙。实验第四周,安慰剂组改善率保持在百分之六十七,药品组上升到百分之八十一。第五周,安慰剂组改善率上升到百分之八十二,药品组却下降到百分之六十九。这真是一些要命的数字。照理说,两周以后,“爱得康”就应该发挥稳定的效力,现在看来,这种帕罗药业最寄予厚望的药品,效果竟然和一些乳糖和淀粉做成的白面团不相上下。
    实验的效果如此不堪,一旦被媒体知道,加上任锦然的自杀事件,必然对帕罗药业应诉苏亚一案极为不利。苏亚案如果败诉,“爱得康”的上市计划也必定失败。帕罗药业的经济损失将难以想象。
    “周游,你有什么想法?”
    问题怎么忽然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正瞪着窗外绵羊形状的一朵云出神,琢磨着凶手为什么选任锦然做“第三号”,猛然从云端失足,就看见卢天岚的眼睛正黑白分明地注视着我。
    我得赶紧找些话说,可惜我这个人一着急就编不出谎话。“我吗……我认为苏亚和任锦然都是被谋杀的,是一个连环杀人案,这几天我正在查,呃,还没弄清凶手的动机。”我含混不清地说了两句,闭上嘴,立刻就后悔了。
    “嗬。”卢天岚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响,像是错愕的失笑。她的目光正好碰上何樱探询的目光。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然后同时大笑起来,一个捂着胸口,一个掩着面颊。
    “很好很好。”卢天岚说,“如果真的是谋杀,一切问题就全解决了。周游,我倒希望你说的不是梦话。”
    四
    按照黄悦的说法,从二〇〇三年圣诞节到二〇〇九年春天,任锦然一直过着云端上的日子。忽然间,她就学会了溺爱自己,只挑拣毫无苦恼的恋爱来享用,像一个挑食的孩子,一不如意,就推开盘子。尤其跟雅克同居的三年,她跟黄悦说,如果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一百年多好。
    “刚才你不是说,她拒绝了雅克的求婚?”王小山听得云里雾里。
    没错。二〇〇八年春节长假,雅克特意向公司提前多请了五天假,也让任锦然预支了年假。二月六日除夕,他已经带着任锦然抵达法国里昂度假,那里是他的家乡。任锦然见到了雅克的双亲和两个妹妹。二月十三日,两人去往阿姆斯特丹旅行,第二天,雅克在运河的玻璃船上向她求婚。其实雅克这趟安排的目的很明显,中国新年,见男方的家人。可是任锦然始终没朝这个地方想,直到钻戒出场。
    抵达上海的第二天,雅克下班回来,发觉公寓里已经消失了任锦然的踪迹,行李干净地搬走了,没有留言,手机关机,办公室座机无人接听,就好像这三年里,她从未存在过一样。
    王小山对此的评价是,以前都以为只有男人恐婚,没想到恐婚的也有女人。
    钻戒没有出现之前,任锦然从未意识到一个秘密,她那些没有苦恼的恋爱的秘密。事实上,因为在孟雨之后,她交往的都恰好是外国人,说着不同的母语,又有着完全不同的成长环境,彼此用任何一种语言交谈,了解对方的内心世界仅限于一些符号化的表达。天然的界限摆在这里,所以也没有人会抱怨对方不够了解自己。
    简单固然快乐。只是,如果认真想到要跟这样的一个人结婚,任锦然忽然觉得不甘心。她的丈夫,她此生最亲密的人,注定不能知道她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微妙感受、了不起的聪明想法,和种种怪癖背后的原因。她将有的一生,在大房子里儿女成群,其乐融融地过圣诞节、感恩节、春节,五十年,也许更长,她那受人羡慕的丈夫仅限于把她视作一个东方美人,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她所知的任锦然,从未存在过。
    人们向来只责怪别人不懂自己,其实他们又何尝了解自己。任锦然也是在求婚事件的激发之下,才打开了内心更深处的一个秘盒。
    听黄悦讲来,王小山才发觉,任锦然是一个领悟和思辨能力都特别强的女人。她封存思维活动的时候是一回事,然而一旦开始思考,她立刻就明白,她要的那种了解正是痛苦的源头。正如她和孟雨的恋情,她的疲惫来自于孟雨向她展示内心的渴望,她的幽怨来自于孟雨似乎无心阅读她的内心,她的紧张,其实又是因为她在努力地掩饰真正的自己。如果要解除痛苦,只有挨到某一天,双方都疲惫到绝望,终于放弃了让对方了解自己的努力。
    所以,她得出结论,人的宿命是一个人过,无论结婚与否,其实都是一个人过。
    二〇〇八年春天,任锦然搬进了江宁公寓二二〇四房间,很快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到博思装饰材料有限公司就任企划部经理。三个月之后,雅克放弃了对她的寻找。
    任锦然开始了一种刻意维持的单身生活,有过几个男朋友,关系并不密切。她依然心情良好,不是原来那种没心没肺的快乐,乐观里多了一份说不清的平静。黄悦却特意补充了一点,她并不喜欢任锦然的这种平静,这种平静背后似乎有一种决绝,让她感到担心和害怕,看上去她就此决定要一个人过完余生了。
    独居一年后,任锦然的情绪忽然变得低落。她曾经向黄悦倾诉她的感受,她觉得太冷清了,一个人住,身边没有另一个人,连好端端坐在饭桌前吃一顿饭的兴趣都没有。她发现人就是这么一种悲哀的动物,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孤寂,一个人呢,又没出息地需要在房间里听见另一个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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