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28章


    孟雨不情愿地起身,一一捡起,放回原地却一时找不到东西压住,抬头看对面的铁皮文件柜,存放实验资料的那格柜子,柜门虚掩着。他原本是想把文件放回柜子里,转念,他用鼠标暂时压住了资料,绕过办公桌,走过去,缓缓抬手打开了这扇门。
    柜子上格是四十厘米高,三十厘米宽的置物空间,也就是刚才放置一厚摞实验资料的所在,下方是三个铁皮抽屉,竖排,均高二十厘米,与上格锁在同一扇柜门内,现在都可以自由拉开。抽屉很深。最上面一格,排放着六十名病人的资料卡片。第二格,三十瓶药丸已经装好,整齐地排列着,抽屉外面插着的卡片上写有“爱得康”的字样。六月二十四日是周四,两天后,就是实验第八周再次发放药品的时间。抽屉第三格,另有三十个茶色的小玻璃瓶,包装完全相同,抽屉卡片上写着“安慰剂”。
    走廊里脚步声去而复来,孟雨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声音越过这里,又远去。徐晨的办公室刚好在一个死角里,如果不是特意到这间,经过的人一般都没法看到里面。孟雨禁不住责备自己行为反常。他这样一个整天沉湎在实验室里的科学家,现在就像一个小偷。他知道,这是某种奇怪的感觉所致,这种感觉已经在他心里产生了整整三天,仿佛一种病毒,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累积扩大,就连孟玉珍的猝死,也没能停息这可怕的蔓延。
    所以他没法让自己停下来。他从第二格抽屉里轻轻取出一个药瓶,拧开瓶盖,二十八颗莲红色的药丸。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枚,鱼腹形状的药丸在他的手指间变得温热,他将药丸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有些畏惧,将要凑近,又烫到般移开半分,再忽然从自己的恍惚中醒来,对着药丸俯下头去,深而慢地吸气。
    他熟识这种气息,如同发酵的蜜糖,还混合着些许类似栀子花的香气。可是,不对,此刻他闻到的只有花粉的甜香,这是绝大多数糖衣的气味。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三点三十六分,孟雨站在分局刑警支队的办公室里,从任锦然的遗物中拿起几乎相同的一个药瓶,拧开瓶盖,将十八颗药丸倒在手心里,一一检数,他忽然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不是药丸的数量,而是气味。这是他研制了七年的药品,他被这气息诱惑了整整七年,不可能弄错。当时,他的心里就生出了某种奇怪的感觉,怀疑,又觉得怀疑的事情本身不可思议。
    他将药丸送到唇边,甜,甜的外壳底下,他记得,是一种让人舌根发颤的苦,苦到近乎辛辣。此刻,还是甜,甜得像一颗虚伪的糖果。
    他从第三格抽屉里取出一瓶安慰剂,这一回,他的动作有点暴躁,药丸从瓶口四散滚落,有些掉到了地上,蹦跳着。一样莲红色的药丸,鱼腰形状,纤巧轻盈。花粉般的糖衣香气,放进嘴里,乳糖和淀粉制品的甜味,与前一颗药丸的味道完全相同。
    这时,徐晨正站在门口,弯着手肘,握着两手的拳头,像是要冲上来阻拦什么。当孟雨满脸愤怒地对着他举起了两个瓶子,他却忽然松开拳头,耸耸肩,随后长吁了一口气,满不在乎地晃着白大褂里的手臂,走到沙发前,舒服地坐下来伸开两条腿,看起来比出去前更放松,比之前两个月的任何时候都要放松得多。
    三
    我只能在后来孟雨的叙述中还原这一场景。六月二十四日,我最终还是没能抵达徐晨的办公室,与孟雨汇合。其实我就在瑞安医院,门诊大楼十七楼的眼科中心,与临床药理中心同一层,也许与这一幕相隔五十米都不到。
    视力正在逐渐恢复,不需要用药,托吡卡胺散瞳的作用只能持续一个小时。额头上的玻璃碎片被夹了出来,好在不需要缝针,上药,贴了纱布,医生说要留院观察,排除脑震荡的可能。我平躺在枕头扁平的病床上,膝盖和手臂的疼痛渐渐麻木,只觉得晕眩,心如奔马,呼吸急促,忍不住想大喊大叫,或者大哭一场。可是药水冰凉地一寸寸进入我的静脉,像白色无边的雪原,从我混乱之极的情绪中渐渐浮现出来,覆盖住我的惊恐和无助,只留下空白,以及空白之上可怕的清醒。
    “你喜欢苏亚吗?”
    她神不守舍,把红标签的文件插进碎纸机,蓝标签的留在了桌上。
    “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不就是一个案子里的死者嘛……”
    她中断了兴致勃勃的大扫除,归拢文件,放回柜子里,拍拍裙子上的尘土,走出门去。她没有去洗手间,我在那儿压根没见到她的影子。她去了六楼,在眼科事业部的储物柜里顺利地找到了她需要的东西,一瓶泪然和一瓶托吡卡胺,倒空泪然的瓶子,用一支注射器将托吡卡胺的药水抽出来,注入泪然的空瓶子里。她只加了半满,因为她知道我那瓶已经用了一段时间。
    她知道我开车的时候会频繁地滴眼药水。她知道从华行大厦到瑞安医院,主要的路程就是高架。她还知道,我最喜欢在高架上开快车。如果不是当时在跟王小山通话,我至少会开到一百迈。
    我从洗手间回来,走进一九〇六,她已经在里面等我了,多么麻利的好主妇。
    “今天上午你就一个人去吧,刚才卢总打电话过来,说今天中午还有一份紧急合同要起草了交给她。”她特意弯下腰,帮我从椅子上拿起挎包,挂在我的肩膀上。挎包里装着另一枚塑料瓶子。她像往常一样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拍了拍我的背,鼓励这匹小马快跑,最好跑到一百二十迈,当万物飞速向后的时候,忽然前方的路从视野里消失,就这样,径直跑出这个世界。
    “凶手是谁?说话呀!”
    我差点儿永远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她手心温热,熟悉的抚触感还在我后脑的枕骨上,缓慢而不可抗拒地,曳住我的长发,将我的脸往枕头里按下去。我用力挣扎,却分毫不能移动,我将要窒息。我想喊,喉头只是发出了轻微的格格声。周围医生护士来来往往,谁都没有往这儿看。
    另一只手忽然握住我的手,迟疑,却有力,温暖的触觉像一扇门,将我从梦魇中牵引出来。“柠檬”,是你吗?我用力睁开眼睛,握着我的手飞快地离开了,像一只受惊的飞鸟。王小山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扭转脸眺望窗外,左手正不住地揉着右手的手腕,发出“鼠标手”特有的轻响。
    “你眼下的情况很不安全。没找到确切证据之前,凶手不能归案,她谋杀你一次不成,一定会有第二次。”我同意王小山的说法,只是我无处可躲。
    王小山下午离开了几个小时,到了晚上,他又来到医院,说是送我回家。留观结束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十七分,他打车送我到弄堂口,还坚持要送我上楼。他对这黑黢黢的院子和室外的楼梯抱怨颇多:“这简直就是电影里最经典的谋杀场景嘛!”
    灯已经坏了几个月。我们摸索着转到三楼的第二个拐弯,头顶上水珠纷落,想是梧桐上隔夜的冷雨。我这才发现,在阴天潮湿的空气里,暂时吹直的头发早已重新变得卷曲,蓬乱不堪。我伸手去擦发上的水滴。猛抬头,看见斑驳的台阶上蹲着一个庞大的黑影,周身都是黑的,只有一张奇怪的脸飘在半空中。我还没惊叫出声,就听见王小山已经大叫了一声。这下,三个人都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是比尔,他正坐在楼梯上,一个人玩上网本,屏幕的光由下而上照在他的脸上。
    “我……”比尔指了指打开的电脑,“在网上等你啊。”他这么解释他坐在这里的原因。
    他半公分长的胡子布满了半张脸,眼神安宁明亮,这让他在黑夜里看起来就像一个蒙面大侠,给人一种不同寻常,却又并非不安全的感觉。
    王小山向前趋近了几步。比尔站起来,左手提起上网本,伸出右手,王小山却没有跟他握手,转身又走下来,原来只是为了看清楚比尔的模样,然后穿过我的身边,径直下楼,消失在夜色里。
    那天晚上,比尔至少跟我说了三四遍。他说:“关于‘柠檬’,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你先听一听好吗?”
    “哎,小姐,你会想知道的,相信我。”
    “不行不行,我还是得把‘柠檬’的事情告诉你,这很重要。”
    我为什么必须要知道呢。
    凌晨四点二十分,我猛地醒来,书桌上,我的手提电脑和比尔的上网本摆在一处,正面对面地亮着,它们网聊了这么多日子,今晚总算是真正地促膝谈心了。
    身边有一个人的感觉是如此不同,我看见醒着的那个我坐在床沿,俯身看我,对着我微笑,然后也轻盈地平躺下,躺入我的睡梦中,与我合为一体。将近天亮的时候,我觉得我几乎已经爱上比尔了。我将头埋入他的怀中,而他也细心地放平胳膊迎合我的姿势。风声咆哮的黑夜正从屋子里退去。外面又下雨了,天空却渐渐现出黛青色,昨天恐惧的阴霾也正在一点点散开。
    如果对孤独的积怨也可以转化成爱,恐惧也可以催生爱,如果对此人的爱可以诱发对他人的憎恨,甚至不惜杀人,那么我确实不能明白,爱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物了。
    四
    六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我的额头上贴着纱布,坐在瑞安医院十七楼临床药理中心的主任办公室里,徐晨的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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