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太久会被杀掉的

第29章


    办公室的门关着,我们将要进行一次尴尬的会谈。这个任务是卢天岚临时派给我的。何樱被分局请去协助调查,法务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卢天岚对我说:“既然你要去医院换药,不如顺路把这件事情处理了。记住,要处理好,用心一点。”我就钦佩她这种冷酷的工作态度,像女纳粹似的。
    徐晨问了我一个颇难对答的问题。他问,既然已经发现他偷换了药品,为什么不干脆揭发他的罪行,这样一来,帕罗药业就立刻洗脱了苏亚自杀案的责任。为什么反而跟他谈,要他保证重新操作一次对“爱得康”绝对有利的实验。
    徐晨冷笑着说:“小姑娘,你有没有想过,这说明你们公司对‘爱得康’的药效也不敢确定。所以卢天岚宁愿承担应诉的压力,也要保证这种药品有一纸实验数据,来印证它宣传的神话。”
    在我们刚才关上门以后,徐晨就脱掉了白大褂,使自己坐得更舒服。现在他就穿着米色衬衣和黑色西裤,坐在电脑前一贯的位置上,左手搭着椅背。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这让他看起来就像在椅子上缩成一团似的,两颊的灰黄色也更深了。可是他看上去真的很轻松,甚至有点亢奋,说话时挥舞着右手。
    “你回去告诉岚岚,说她徐叔叔不怕你们告发他,他就是不愿意给‘爱得康’操作什么百分百胜出的实验。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机会能看见‘爱得康’认证失败,他都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碰碰运气。”说到这里,他原本沙哑的声音变尖了,听起来像是钢笔划在玻璃上。
    “现在根本还没有病人试过‘爱得康’,你怎么知道它不是一种特效药?”我的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无名的愤懑,这一刻,我想起了我已经有整整五年睡在四面通风的房间里,我的心空空荡荡,对世间所有的快乐麻木不仁。如果头疼,我可以吃散利痛,可是精神上绵延不止的疼痛我无法可想,有时候我恨不得用一枚刀片插进自己的咽喉,在下一秒停止这种疼痛。
    “你跟卢天岚过不去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跟全世界需要这种药的病人过不去呢?”我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气咻咻的。
    这句问话引起了超出预象的激烈反应。
    “我没有!”徐晨的额头忽然因为委屈扭了起来,仿佛满脸的皱纹都集中到这里。
    “我没有!”他重复了一遍,右手揪着胸口的衬衣,布满血丝的眼睛凶狠地瞪着我,瞪得我身体往后靠了靠。
    “我怎么会跟病人过不去呢!”他的音调颓然落下去,“我也不是想跟岚岚过不去,我这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他哽咽了,“我这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啊。”
    茶色玻璃的药品大包装广口瓶。
    拧开瓶盖,莲红色的扁长形药丸簇拥在里面,看上去如此普通,跟药剂科仓库里数不胜数的各种药丸并没有什么两样。倾斜瓶身,药丸发出细碎的滚动声,有一颗滚到他的手掌里,他用手指捉住,举到阳光下,伸远了胳膊细细端详。
    适用于轻、中度抑郁和焦虑,神经衰弱,情感淡漠。服药四个小时后血药浓度达峰值,血浆浓度稳定需七天以上。药品的说明文字总是贫乏得很,可是圈内的传言早已随着帕罗药业的宣传沸沸扬扬。就是这种药吗,据说不仅能缓解情绪低落,还能让人的大脑感觉到真实的幸福、安全,甚至类似恋爱的愉悦感,感觉自己活着的每一分钟都极有意义。
    他瞪着这个莲红色的小圆点,由于注视过度,它已经在视觉里化成了半透明的一片浅红。见鬼,是谁竟能把药效形容得这么有煽动性,这个一向词汇贫乏的科学家,难道他已经亲身尝试过了,才能描述得如此活灵活现?
    六十三天前,也就是四月二十三日周五,“爱得康”双盲实验开始的两周前,徐晨第一次见到这种药丸。也是下午三点过后的这段时间,二十平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电话,也没人敲门找他。这是他一天之中最空闲的一段时间,也是一周之中最空闲的下午,再过三个小时,他知道,这幢门诊大楼的每个角落都将空无一人,各科诊室、抽血化验、B超、胃镜肠镜、挂号、收费,包括中西药房。那时候,他也将不得不收拾起皮包,顺着光亮可鉴的走廊离开办公室,一路坐电梯下楼,可能连个打招呼的人都遇不到。
    他将耐心地藏身于人流熙攘的街上,不像以前那样,抱怨着周末糟糕的交通情况,厌烦地在出租车里不断看表。他情愿故意多走一会儿,脚底磨蹭着凹凸不平的人行街沿,挤到小餐馆里吃一客生煎馒头加牛肉粉丝汤,或者到振鼎鸡要四分之一的翅膀肉,再自斟自饮半瓶啤酒。吃完和新进来的人群摩擦着他的背部,碰撞他的手肘,他将聆听着丰富的人声,吃得更加不紧不慢。
    总是要回去的,最近这两年,他时常步行回到瞿溪路的绿野小区,以前打车都要十六元的路程。他是不知不觉走完这段路程的,一路磨蹭,到家八点刚过,他不知道有没有比步行更慢的方法。
    客厅里的灯光太暗了,卧室也是,为此,他摸索着换了好几次灯泡。后来有一天,又觉得怎么亮得刺眼,让仅剩的一条影子触目惊心地跟在身后,走到哪儿都能看见。
    他记得他曾经是厌恶她的,自从儿子呱呱坠地,她变得唠叨、抱怨、忧虑、邋遢、腰如水桶,在屋里走动时发出鞋底拖地的声响。这种状态持续了二十八年。更何况早在十二年前,她就下岗了,专职在家里制造各种噪音和琐事。
    如果有人遇见过他妻子,比如说曾经送礼到他家中的医药代表,曾当着他的面,客套地夸一句:“你太太看上去就是一个好人,脾气也好。”他必定要补上几句:“脾气好也是讲讲的,但是她至少不好对我发脾气吧,这么多年家里就靠我一个人开销,我都没发脾气。”说过之后,他觉得心里更委屈了,委屈什么呢,他也说不清。
    在单位跟人闲聊,他喜欢说些讥笑她的轶事,诸如她喜欢藏东西,不舍得用,每年单位福利发的炒锅茶具,医药公司送的各款菲仕乐,她都小心翼翼地垒在柜子里,连包装都完好如新,简直像超市的仓库。别人笑过之后,他觉得心里颇有快感,好像是报复了她造成的种种不如意。
    有一阵,他特别烦她,他跟同事们抱怨说,她有强迫症,锁上门之后还要推好几次,偶尔跟他出一次门,总提醒他包有没有拉严实,现金是不是带得太多。
    他觉得是她毁了他的生活,他一直这么想。她晚上睡觉磨牙,半夜里,如果睡得浅,总能听见森然的咔嚓声,反复不断,就像她用锅铲在刮着锅底的什么。近些年,她终于不磨牙了,也许因为牙也磨得差不多了,她不舍得去镶牙。也许是因为她更胖了,面颊和颈部的肉在睡觉时支住了牙龈,可是这肉似乎也顶住了她的鼻咽部位,她开始打呼。他本来曾经绝望地以为,他将听着她深夜发出的各种可怕响声,直到咽气。
    当然,他也曾设想过,把她弄出自己的生活,不止一次,想想都觉得过瘾。他是三级甲等医院的堂堂药剂科主任啊,医药公司投怀送抱的美女岂止三位数,他不缺女人,更不缺钱。他想过,把她扫地出门后的第二天,他就要把家里的毛巾浴巾统统扔掉。那些早已发硬变薄,没准都用了十年了。他要全部换上竹纤维的,家里有的是人送的高级毛巾。要扔掉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锅底炒什么沾什么的旧铁锅、中间开始塌陷的人造革沙发、用一根绳子权当开关的抽水马桶、放在门口攒废纸和瓶子卖的竹篮……
    房子的装修也太旧了,干脆买一处新的三室两厅,全装修,顶层的,还能带个露台晒晒太阳。添一张德国床垫的双人床、一个带按摩功能的真皮沙发。
    像他这样的一个单身汉,打个电话吩咐医药公司送一份“外卖”过来,或者叫哪个年轻漂亮的医药女代表到他家里来签合同,又或者,在哪次活动中,遇到了一个可心的,兴之所至就直接带回来。
    究竟他为什么一直不跟她离婚,他归咎于自己的惫懒,得过且过,一年拖一年。结果还没等他把她弄走,她就自己走了,走得他猝不及防。前年六月三日深夜十一点,她死于胃癌扩散引起的并发症,先是从病床挪到太平间的冰箱里,然后化作一道青烟和一堆白色粉末,最后总结为客厅墙上的一张黑框相片。
    办完大殓的第二天,他没有把家里的毛巾全部换掉。两年过去了,他依然在用这些粗糙陈旧的布片。他打开厨房灶头下面的柜子,里面塞着足足七个还没拆封的菲仕乐,这一回,他没有打算再说给别人听。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她死了,他没有太多的悲伤,也没有摆脱她的庆幸。他很平静,依然按部就班地做各种事情,但是这平静底下埋藏着巨大的惶惶然,就像在一个硕大无朋的黑洞上盖了一张薄薄的纸,表面平坦安全,却由不得任何细小的东西落上去。
    该怎么形容呢,他看着这世界若无其事地运转如常,日复一日,满街的人脚步欢悦,照样有玫瑰色的朝霞和阴雨天,一切环节都不因那个人的消失而有所改变,包括他自己的日程。那个人就像一个幻影,像沙漠里的一滴水,像软件里随机出现又顷刻不见的一个图像,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她到底是否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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