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第88章


那个辜负过自己的人啊……那个对不起他们母子的男人……那个害了她半生,她爱了一世、也恨了一世的男人啊!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经历过了怎样的剧烈挣扎。然而下一刻,她便感到头颅嗡嗡作响,炸裂般的疼痛一波又一波来袭。
  终于,眼前一黑,在汹涌的回忆巨浪冲击下,她失去了意识……
  ——她不会知道,在她视线模糊之前,最后望他的那一眼,竟然成为永诀。
  
  在她身形落地之前,胧煜一手将她接在了怀里。
  然而,便在将她抱入臂弯的一刻,余光中他督见身后一痕寒光,霜锋铮铮,向着自己颈边疾刺而来!
  “你、你是……”转身之际,他看到了那个鬼蜮般的青衣男子。对方眼中布满血丝,满脸杀意毕现。
  “放下我师父!”青衣男子咬着下唇,自牙缝中迸出这五个字——字字阴森,带着冷肃的杀机。
  他的攻势凌厉而霸道,挥霍魔剑宛如指使六军,强劲的杀气将已身负重伤的剑圣逼得踉跄后退。
  然而,剑圣目光只是怔怔看着那个挥动魔剑的男子那张与冥烨相似的脸,唇颤动着,却竟一个字也吐不出……心中千万次挣扎着,想开口唤他一声“孩儿”,然而,他又有什么颜面与他相认?……有什么颜面,求得他们母子的饶恕?
  ——他是罪人啊!天山剑圣胧煜,在他们母子面前,只不过是个负心郎而已。他没有尽过一日为人夫、人父的责任……
  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聂云,一瞬间,他想起自己那个遥远的名字——在曾经充当着她哥哥的时代、那个少年名字:聂煜。
  我的本名,叫莫煜。所以,在听封儿提起你的名字时,我便知道,你定是我的孩儿。因为我曾跟她说过,若是将来我有了孩子,就要叫他“云”——希望他能够像天边的云一般自由地、无拘无束地活着,再没有束缚。
  想不到她竟还记得……还记得……
  
  当锐利的剑锋贯穿他咽喉的瞬间,他的心中,是一片解脱般的释然。然而,还有隐隐的遗憾,徘徊在他心里,那是他未能开口道出的最后的话语——
  ——可惜,到最后,我竟还是无法开口叫你一声——我的孩子。
  ——没有想到,最终,我不但无法阻止你的错误,却还要死在你手里——死在我亲生孩儿的手里。
  ——这是我的报应吗?但是,聂云——我的孩子,请回头吧……
  
  **************
  
  在他的怀中悠然醒转之时,暮色已起。夕晖落满了曼陀罗山庄,在天穹铺下曈朦绮丽的红色幕布。
  雨仍朦朦下着。剑魔在儿子怀中缓缓睁开双眼,迟疑着,颤颤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儿子的面颊。聂云嗫嚅了一下嘴角,轻唤一声:“师父。”
  师父……
  剑魔微微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面前自己的孩子——他紧咬着下唇,沉默地低垂着头,深垂的眼睫掩住了他目中深深的内疚之色,却掩不住他眼里腾起的水雾……
  此刻,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吧?剑魔唇角笑意微绽,面色欣慰——她一直无颜与他相认,因为自己二十多年来,一日也未能尽到自己做母亲的责任,而今、而今……
  剑魔抬动手掌,轻轻抚摸着儿子的脸颊——他刚出生时,她也曾这样爱怜地抚摸过他,然而,她已有二十多年未曾抚摸过自己的孩子了……蓦然想起昏迷前胧煜对她说的那番话,想起她意识陷入沉睡中时那些模糊凌乱的血腥回忆,冥烨微微震了震,迟疑着向四下望了一眼,却并没有见到剑圣的踪影。
  有些焦急地,她忽地握住了聂云的手,哑声问道:“他、他呢?”
  他?哪个他?聂云抬起双眼,对视着冥烨那殷殷的目光片刻,脑中“嗡”地一响,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蓦地白了。
  眼见儿子眼色中的异样,冥烨迟疑地低下头,目光却对上了他手中那柄染血的魔剑,脸色瞬地一变!
  再不看聂云一眼,她只是焦急地撑起身子,四下找寻那个人的身影。终于,在一簇血染的黑色曼陀罗花下,她看到了他的尸体——
  聂云不希望母子相认之时有尸体在旁,因此随手将他的尸体掷向了花丛下。怎知……
  蓦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的肩膀无法抑止地剧烈颤抖起来。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神智不至溃散,他大力牵住了冥烨的衣袖,摇头阻止:“你、您不能碰!那个花、有毒!”
  在聂云的疾呼声中,冥烨回过头,看着自己儿子的目光中,第一次投来了一种深深的憎恶,和绝望……聂云的心一瞬间寒了下去。
  两母子就这样无语对望了许久。良久后,有泪水在冥烨眼底滚涌——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胧煜死去的事实,终于不得不接受自己的亲儿悖逆天道、杀害了生父的事实,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底传来的愤怒,抬起手掌大力向着聂云脸上掴去!
  “畜生!你居然杀了自己亲爹!”所有的愤怒都随那个巴掌爆发出,冥烨哽声喝骂道,“你居然,杀了自己亲爹……”
  那一掌落,聂云的颊边立时肿胀一片。然而,他并没有吭声,只是沉默地阖上了眼,低笑了起来——
  他一直怨恨着他的父母。怨他们生他,却不养他。然而,直到那日他才知道——师父她这一生,都活在无尽的怨恨中!她活得比他更加辛苦,她饱偿了比他更多的折磨!
  没错,她不是个好人——她这一生里造下杀孽无数。但是,她处处都在为他设想、为他打算!是她令自己摆脱了最贫困的、受人欺辱的生活,是她培养自己成为一个出色的杀手,以她苦心壮大多年的鬼棘组织为他铺就了一条成就霸主之路……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日被封印了灵蕴的他是怎样将师父曾赐予他的魔剑魑光架在师父颈边……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师父望着他的那个眼神、和那个笑容……——那个眼神,包含了多少对儿子的爱和怜悯……以及祝福。而那一笑,是对往昔一切爱的超然、对束缚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恨的释怀……那是寻求解脱,也是等待救赎。
  他心底里,不是没有怨怪过自己的生父:不用了解,他也已然猜到,母亲今日如此偏激残忍的性情,必是当年因他而改变……因为他的辜负……
  然而,时至今日,他又有什么资格怪责于他呢?同样的,他也辜负了风儿——辜负了自己的结发之妻啊!她说得没错,自己根本就是个畜生!而祁莲,居然利用他杀死他的生父,他又怎能再追随这种人?!——这种只会唆使、利用自己血裔之人!
  ——再没有了生的希望,我还流连于这个人世作甚?!
  天际朗月如霜。夜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如黑色浪潮般翻涌不息。一道惊雷当空劈落,随那一声惊雷,聂云蓦地仰天狂笑起来——
  雨水将他血染的青衣浸得透湿……然而,任再多雨水,却也洗不去他一身的血迹。
  ——劈吧!劈死我吧!这无情的苍天!这空虚的浮生!既然你已夺去我的一切,既然我注定是一颗天煞孤星,那你为何还不干脆把我劈死!
  魔剑在他手中响起轻微的龙吟,剑气森寒,冷意直抵髓骨。而冥烨此刻只是怔怔望着曼陀罗花丛掩映下的那个男人,仿佛失了魂般……
  她未看见,她身后的孩子此刻轻轻一笑,衣袖张拂,霍地举起手掌,向着头颅拍去——
  即在生死之际,一道白影忽地飞掠而过,强劲的剑气在他致命的一掌挥落之前破空而至,将他的虎口震出血来——掌风缓下之时,白衣男子已一掌击上他的后颈,将他打晕了过去。
  听到身后的响动,冥烨终于缓过神来,回首看着聂云虎口汩汩涌出的鲜血,蓦然明白了什么,忙奔到他身旁,撕下衣襟为他裹起了伤口。
  “师叔。”便在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聂云身上时,她听到身后的白衣男子轻声唤道。
  冥烨心里微微一惊:这个世上,会叫自己师叔的,就只有——
  “封儿?”忆起当年在天山学艺时的那个小男孩,冥烨喃喃着,唇中吐出两个颤抖的字。
  “师叔。”封无痕迟疑着,抬手扶稳了冥烨的肩膀,却按捺不住心头的焦急,颤声问道,“我师父呢?”
  “你师父呢?”冥烨失神地喃喃,终于无力地抬起手,指向曼陀罗花下的那具尸体,“死了。”
  死了!
  在听她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两个字时,封无痕全身一震,头颅嗡嗡作响。想也不想地,他便向那曼陀罗花丛奔去——
  然而便在此时,一只手忽地在身后拉住了他——
  聂云不知是何时醒来的,冥烨怔了一怔,却突然冷声喝问道:“你是谁?”
  封无痕转过头,有些迷惘地看了一眼师叔,似有些不能理解她为何说出这句话——莫不是师父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她连自己的徒弟夜魑都不认得了吗?
  压抑下眼中的愤怒,封无痕沉默地将目光移向他身上——那一刻,他的十指深深掐入了肉里。
  然而聂云并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封无痕——此刻他的眼神平静,笑容温和,这绝不可能是聂云的眼神、也不可能是聂云的笑容!
  “你究竟是谁?!”想起此处本就是祁莲修炼的异地,冥烨的心陡然寒了起来:莫不是什么妖邪,趁着聂云意识薄弱之时附在了他身上?!
  聂云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封无痕,张了张嘴,心中似有万语千言,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连封无痕都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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