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你……认识我？”终于，封无痕轻声开口。
  “聂云”看着他，眼睛微红，有些苦涩地笑了：“小封，十三年了，你的样貌，还是一点也没变呢。真好，不用担心……将来我姐姐会认不出你了。”
  闻言，封无痕心中蓦地一惊：这个“人”果然认识自己！
  他叫自己“小封”？！为什么，记忆中明明没有人会这么叫他的，可是这个称呼，却有种莫名的遥远的熟悉感……？
  
                  十三 一梦千年
  “小封，十三年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
  面前的“聂云”微阖起眼，压抑住眼底的泪光，强笑道，“对你而言，只是过去了十三年，但我却已经等了三百年。其它同伴还不知流落在何方……”
  “小封，过去的回忆虽然痛苦，可是我们所有存在过这个世间的烙印，都只留在你身上啊……等待，是为了我们再次的重聚……三百年来，我一直坚守着这个信念，义无反顾地等下去……因为我相信，我们终有一日会在时间的洪流中重逢……”
  “重逢？”封无痕迅速抓住了这个关键词，喃声重复。
  “你愿意吗？记得那些记忆，就注定要承受过去的悲欢与分离的痛苦，在未知的时间里，承受无尽的孤寂……小封，你要吗？”
  “我要。”毫不迟疑地，封无痕脱口应声，声音坚定而肃穆，“我要！”
  ——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空茫了一块，而那一块，却让他的整个灵魂都空了……所以，哪怕承受永世的孤寂，他也要将他们记起！
  “我要。”封无痕轻声道，“哪怕我们永远再没有重聚之日，我也要那些回忆。”
  对面男子蓦地笑了：“好，既然你有这份信念，那，我帮你。”言毕他即转过头，向着正自愣在一旁的冥烨歉然一笑：“请给我一点时间。”
  冥烨冷冷的目光审视地看了他片刻，方点了点头。——这个人没有恶意。她从他眼中感觉得出。
  回头看向封无痕时，他忽地抬起手，将他腰间那支碧玉笛解下，小心翼翼托在掌中，细细抚摩了许久，方轻轻叹了口气：“这支笛，是我姐姐当年送给你的……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带在身边……”
  封无痕闻声一怔，颤颤地伸出手，将他手中那支碧玉笛接过，仔细抚摸了良久，感受着它的触感和温度，唇边忽地绽开一个淡然的笑意：“这支笛是陪伴了我十三年、我最亲密的朋友，没想到……”
  “它是我姐姐的随身之物……我姐姐，叫慕容霜，而我，叫慕容雪。”
  阿雪。霜儿。这两个遥远而熟悉的称呼，在他心里激起一层浪潮。封无痕抬眼看着慕容雪，仿佛为了印证心中那个遥远的称呼，矢口道：“阿雪？”
  在孤寂了几百年之后，终于又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慕容雪垂下眼睑，雨水顺着他发间滚落，与他眼中的泪水混为一体……
  “女人啊，真是……麻烦的生物。”慕容雪牵动着嘴角，不大自然地学着封无痕当年的口吻，轻轻吐出这句话。
  然而，这轻柔和缓的、带着几分无辜语气的口吻，却让封无痕整个身子蓦地一震。
  慕容雪抑住眼底的泪水，又用自己略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语气，有些无赖地笑道：“慕容雪的身上有三种味道——脂粉味，孩子气味，还有……糕点的味道……对对对，就是京城孩子最喜欢吃的那种云片糕。”
  他说出这句话时，封无痕的眼眶已微微红了——这句话，是他当年形容慕容雪的。
  一言毕，慕容雪又模仿着女子的口气，轻声地、一字字道：“封大哥，忘了我吧。”
  “霜儿。”封无痕脱口唤出那个遥远的名字，只觉一阵酸涩滋味从心底涌起……
  ——那是那个他爱的女子，当年最后对他说的话。
  他抬起脸，冰冷的雨水与他眼底灼热的泪混为一体，消褪了泪水的温度，然而却淡化不去他心里彭湃汹涌的热潮……
  慕容雪也仰起了头，在骤雨中努力睁开双眼——这夜是雨夜，然而空中那轮皎洁如霜的明月，却仍是高高停悬在天幕，似是为了证明那些往昔——以一个见证者的身份，证实那些他们曾共同存在过的痕迹——
  “姐姐！柳大哥！凌波姐！独孤大哥！”再也控制不住思念的潮水，慕容雪双手圈住嘴边，对着高空的明月大声唤出那些支撑他苦苦等候了三百年的名字。
  ——当最后唤出“薛荔”这个名字之时，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阿雪。”终于，在慕容雪一遍又一遍地叫出同伴们的名字时，封无痕将手重重搭上了他的肩膀，含泪而笑，“阿雪，我记得、记得你们每一个……”
  “阿雪，柳兄弟，独孤兄弟，我那个小鬼灵精徒弟，你的薛荔，还有——”
  “还有，霜儿。”最后这个名字，他念得极轻极清，然而两个字中却混杂了无数思念、不舍……诸般说不清理不明的情愫。然而，在吐出这个名字之时，他脸上的笑容，却是幸福的。
  “小封，记得……要等我们……”慕容雪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或许有一日，我们能在时空的罅隙中重遇——”
  “以我们永恒的生命，在那三年的时间里，永远永远——”封无痕淡淡接道。
  “永远永远聚在一起——”
  “我们是命运相牵的同伴，无论前世、今世——”
  “永生永世，都要聚在一起。”慕容雪含泪而笑，也将手搭上了封无痕的肩膀，重重拍了他一下，终于平复下激越的情绪，淡然道，“那么，请用定魂珠将我的魂晶保存下来，以后找齐他们的魂晶，再用我们的力量，逆转时空——让我们在过去复生。”
  “好。”封无痕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口答允。因为他深信，他们会有一日能重逢——只是，没有分离，又如何能体会到重聚的可贵呢？他不在乎等待，因为他相信，那一天终会到来……
  “那么，在没拿到定魂珠前，我先寄宿在你心里吧。”终于，慕容雪阖上了眼，集中意念，将灵魂从聂云体内一分分抽离。
  然而，便在这时，却有另一种力量将他的魂魄又生生压制了回去——！
  二人皆是一惊，抬起头，却望见万花丛中那个站在众侍婢中央、冷然而立的红衣男子。
  “祁莲？！”三人面色皆是一变。冥烨看着他的双眼底满是恨意，封无痕面有怒容，而慕容雪则是微微垂下了头，继而又抬起，直视着他的双眼，眼神平静。——他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边，而三人先前竟是分毫没有察觉！
  “恭喜主人，您又变强了。”终于，慕容雪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的气氛。他右臂平胸，俯身行了一个古老的礼节，随即便在雨幕中一直低垂着头，不愿再看他一眼。
  “摇光，你真的这么讨厌我？”看着他这样冷淡的神色，祁莲有些落寞地笑了，“我一直感觉到他的身体里寄宿了另一个灵魂，可是我法力尚未恢复，竟没有觉察到……会是你。”
  “主人，请叫我慕容雪。”慕容雪的语气依旧温和，却透出毫不掩饰的冷淡。
  祁莲沉默了片刻，尽量柔声说道：“慕容雪，亦是我的摇光。”
  “不。”慕容雪淡淡摇了摇头，“摇光是慕容雪的前世，而非慕容雪。慕容雪不会否定自己的前世，但慕容雪的前世并非慕容雪，摇光的转世，也并非摇光。”
  祁莲目光波动，唇角轻绽出一缕笑：“前世，你待我很好……前世的祁莲，是真心爱过她的人偶摇光。”
  “我相信。”慕容雪抬起眼，淡淡道，“前世的祁莲，是他们七个人的神，更是摇光的神。只是，一千多年之后的祁莲，已并非他们当年的圣女——也并非摇光心中的神。”
  “你真的……这么爱她？”许久的沉默后，祁莲方轻轻叹出一口气，略阖了眼，一字字问。
  “是。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只爱薛荔一个——千年也好、万年也好，我都会等她。”慕容雪静视着祁莲的双眼，语气坚定。
  睁开眼之际，祁莲看向慕容雪的眼中已分明透过几分无法掩饰的杀气。
  “主人。”仿佛并没有看到他暗藏杀机的目光，慕容雪口气依旧平淡，“你所认为的那个‘理想’的世界不会和谐，只会比现在更混乱——因为，我和封大哥曾亲眼见过碧落城降临今世后的人间……那个世界，天空是被战火覆盖的乌云，再也看不到阳光。河水是被血染红的，尸流遍地……没错，您的确赢了，您辅佐王成功统一了人间，但您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不惜将幽界的同族引入阳世，使整个人间都成为了一座幽垠炼狱啊！”
  “我不会这么做的。”祁莲摇头，神色淡淡。
  “可您的确这么做了。因为，我和慕容雪亲眼见过——是我们以‘逆时之契’令时空倒流回碧落城尚未降临今世的人界，将神州大地上邪恶的六芒星阵封印了！”一直沉默的封无痕终于也迈上前几步，与慕容雪并肩而立，看着面前这个前世的主人，语声中有毫不掩饰的伤感。
  “为此，我牺牲了我的六个同伴。”封无痕垂了眼，凄然一笑，“我们尊重您，是因为我们前世的羁绊。但是，我们还是想劝您一句：若是您对这人界还存有一点眷恋，若是您对自己的过去依旧还有一点美好的回忆，我请您——不要颠覆它——不要毁灭自己生命中最后一点光明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