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第92章


  是网都会有漏洞,天朝律法自然也不例外。这是无法改变、也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所以,若想利用天朝律法惩治陷害何家、买杀手杀害林浪之人,唯有——栽、赃、嫁、祸。
  飞鹰或许到死的那日都不会知道:他的大师兄,其实是他的哥哥。同母异父的亲哥哥。封无痕不愿告诉他,因为他不愿让他的亲弟弟看到自己从小一直敬爱的母亲,实是一个抛夫弃子的自私冷酷之人。
  回到天山的那一年,在封无痕身上发生了太多事。当年他实已查知陷害何家的幕后黑手,但他对此事却一直缄口不言,正如当年对于他决定下天山追查陷害何家之事,他也未曾对这个弟弟吐露半句。
  人活在世上,能看到一些美好的、光明的,人生才有希望。倘若眼里满是黑暗与荒芜,那样的人生,未免太过可悲。尤其是,对于当年只是一个孩子的他吐露这些朝廷的黑暗史,未免太过打击他了——孩子的心,总是容易扭曲啊。
  然而多年来,弟弟却未曾放弃过为何家报仇的心愿。网可以有漏洞,然而纸却是包不住火的。封无痕怎样也不会料到,在子衿成下天山、查明真凶之后,竟会以栽赃嫁祸的手段置仇家于死境!
  他的确谨尊了对剑圣师父的承诺,也并没有脏了自己的手,可他借刀杀人的手段,看在封无痕眼中,却十足算得上是“卑鄙”。
  为了避免他误入歧途、为了维护他心中所存的正义,他于是写信给临安府的知州,希望他能收留他这个远方的亲人——封无痕当年朋友满遍天下,即便是多年后,那些老朋友依旧不会不卖他的面子。
  在子衿以“何琛渊”的身份成为京城第一名捕之后,从京城的好友耳中得知了他近些年的所作所为,封无痕终于放下了担心——他终归是没有因为那一次的行差踏错而陷入万劫不复。
  因为当年林浪被杀之事,飞鹰一直对鬼棘组织心怀芥蒂。而当四年前,鬼棘组织又在京师造下巨大杀戮,飞鹰终于忍无可忍,暗中筹谋,欲伺机将鬼棘组织连根拔起。那时,已经历三年捕快生涯的他,在众多大内高手中、在当今的正道武林中,已建立了相当大的声望和地位。而常受各地之邀、屡破奇案的他,更是拢聚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于是,他便借“弃剑从商”之名,辞去了捕头之位、退出江湖,却一直未曾垄断与六大门派的联系。作为一个人际不差的名捕,他珠宝生意的门面也是越做越大,光是“飞鹰神捕”这个令黑道闻风丧胆的名号,即使风头再大,也不会有人敢来动他的家产。
  三年来,鬼棘组织的失手,十次有八次都是飞鹰在暗地为他们的暗杀对象放风——然而,他也有原则,就是:不会滥救该死之人。正如他做捕头之时,也会暗自将那些作案者身世可悲、而受害者应死的案件掩埋在真相之后。
  别人都以为飞鹰冷酷无情、铁面无私,但其实,他是个真正重情义之人。别人都以为飞鹰是个从不说谎的君子,然而只有他知道,他其实不过是个伪君子。而他师兄封无痕,则是个坦坦荡荡的“真小人”。
  飞鹰,会为了一些不公之事而不择手段,却从不会践踏自己的原则、不会践踏他所坚持的“正义”。所以,封无痕也一直都支持着他。尽管他们原则不同,但他相信他的弟弟——相信他的选择,相信他有他自己的原则和他的坚持。
  然而今次,他对他,是真的失望了。
  飞鹰宁愿大师兄再如以往那般责备他——哪怕,他的责备并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可是,他竟然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便拂袖离去。
  由始至终,他们的师父都置身于这件事外,甚至封无痕,本身也是置身于此事之外的。正如师父所言,这个世界有光明,就必然伴随着黑暗。任何事物都是双面的,绝对的光明与黑暗都不会存在,若要强自将黑暗压抑回去,那么光明最终也会变得不再是光明。
  其实,他并不代表正义——他一直都知道。只是,时至此刻,他方深深醒悟到这一点。
  目光远送师兄离开,直至师兄的身影已再不复可见,从未有过的孤独与疲劳忽然袭涌而至,飞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雨后的天色,阴霾深沉,是黑白交错的灰郁色调,宛如昼夜破灭之后的灰烬。
  他知道,为了巫风,聂云一定不会放弃找他报仇。而他活了二十多年,在江湖中争斗了这么多年,所为的,不过是要与鬼棘组织拼得同归于尽罢了——那是他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心愿,和此生存在的唯一意义。
  哈哈,多么可笑的一生……但是,对很多人而言,这样的人生或许是伟大的、高尚的……只是不知,在千百年后,后人看到百晓生所记录下他的名字之时,又会以一种怎样的目光去看待他呢?
  都不再重要了。因为——何琛渊从不曾存在过这个世上,而飞鹰,也是一样。
  
  思绪翻涌之际,眼角余光忽地扫到一片青影缓慢地逶迤而行,他不禁有些诧异地转过头去——
  可情。
  那个与他相伴七年的少女此刻匍匐在一丛碧草之下,似乎没有看到自己一般,只是一步步向着前方那片瀑布挪爬去。一条长长的血迹宛如蛇群,在少女身后蜿蜒开,然而,那双被血浸得嫣红的苍秀的手、却深深插入身下的土中,每爬出一步,便印下一对深深的血掌印。
  见此情状,飞鹰心里一震,凌空一掠,跃至她身旁。
  虚弱的少女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落入眼前,忽地牵起嘴角,笑容未敛,便蓦地俯低身,喷出一口鲜血……秀眉一蹙,已软身倒入了来人怀中。
  看着她紧阖的眼睑下苍白如纸的面容,飞鹰轻轻摇晃着她的身子,喑声唤道:“可情?……”手已无可抑制地轻颤着,他运气于掌,将真气绵绵不断注入她体内。看着她脸上逐渐有了血色,方迟疑问道:“是……谁?”
  “……是他。”少女苦苦微笑了一下,即又蓦地掩袖咳出一大口鲜血。
  “是萧雨?!”飞鹰铁冷的脸如凝了一层寒冰,将内力源源不绝输入她体内,口中颤声追问着,“他现在在哪里?”
  “在……在你身后。”少女唇边绽开一个凄凉的笑弧,将目光移向了他身后。
  直至此时,飞鹰方听到身后足声渐起,登时回首望去,见远处攒动的人头宛如灰色浪潮般汹涌,青灰湛墨各色衣衫在风中拂动,远远望去,在葱郁的山麓间竟有如洪水奔流席卷而至……
  窒息感逼压而来,连身为他们领军首领的飞鹰也不禁感到一阵惶恐——
  六大门派。
  “飞鹰大侠,将她交给我。”迎面走来的,是崆峒派的掌门。
  飞鹰摇头,向后退去两步,面色恢复到一贯的镇定从容。
  “飞鹰大侠,我们知道此人乃是你侍女,你对她有主仆之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她如今乃是鬼棘组织的人、是我们的敌人!如今鬼棘组织的余党仍盘踞在苏州太湖,与七十二家山寨达成盟议,我们无法斩草除根,祸患无穷啊!”
  “那你们也该去苏州剿灭他们的余党,来欺负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好不可笑?”飞鹰不为所动。
  “飞鹰大侠,您莫被她迷了心窍,她……她可是他们组织护法萧雨的女人,又是鬼棘组织的雷旗使,不可不除啊。”华山派一位老者从人丛中站出来,语重心长劝道。
  “若我说,让她成为雷旗使是我的意思,你们是否连我也要铲除呢?”飞鹰微微冷笑。
  “飞鹰大侠,你果然被——”
  飞鹰忽然再不置一辞,有些疲倦地转过了身去,连唇中挤出的那个冷笑都显得那般苍白,分毫没有他当日号召群雄的压服力。六大门派中有几个弟子忍不住便要追上去拦截住他去路的,然而看到他腰间所佩那把剑圣一族的冰剑“冽”,不禁退却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六大门派弟子目光注视下,那个一生肩膀都挺得笔直的黑衣男子,最后离去时的身影却显得格外的孤独与苍凉。
  
  抱着怀中重伤昏迷的少女行了半个时辰,他方缓缓将她放到树下,正待脱下她的衣衫为她上药之时,却诧异地看到怀中少女蓦地睁开了眼,妙目中死寂如水。
  看着可情醒转,飞鹰暗暗松了一口气,然而便当此际,他剑眉忽地一蹙,蓦地抬手捂紧了自己胸口——
  “你——!”怔怔看着面前这个看着她长大的少女,他渐渐发觉自己的呼吸已愈来愈沉重。而那个少女却猛一咬牙,霍地抽出了插入他胸口的匕首,鲜血如泉般喷涌而出,然而飞鹰只是怔怔抬起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挺起匕首、又向着自己一刀捅来——
  “住手!”他费力欲图挡住她的手臂,然而这个荏弱的少女却竟拼着此生最后的力量、孤注一掷地向着自己一刀捅来!那力道、竟是连他都无力阻挡!
  流风匕首!望着那把匕首,飞鹰脸色蓦地白了——
  ——用师姐的匕首,替我杀了他。
  在眼见聂云已下了山、自知复仇无望之时,那个白衣男子这样同自己说。那冷静的语气中所含的绝望,竟让她不忍拒绝。
  ——可情,你先走。
  当六大门派将二人重重包围之际,他将怀中的婠儿交托给可情,便执剑挡在她身前,为她阻挡前方如海潮般涌逼而来的大军……
  看着那个白衣男子浴血奋战的背影,她噙着泪、抱着婠儿奔出了数十里,将她寄放在一户民家,方执剑而回,与他背向而立、二人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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